東西問·古典學丨吳飛:研究古典學,不是為了復古
中新社北京11月4日電 題:研究古典學,不是為了復古
——專訪北京大學哲學系、宗教學系教授,北京大學禮學研究中心主任吳飛
作者 安英昭 裴心語 王世博
古典學不僅有助于人們理解古代文明,也為現(xiàn)代社會提供理解自身的歷史視角,更是促進不同文明間交流互鑒的重要紐帶。在古今中西交匯的節(jié)點上,中國古典學呈現(xiàn)出未來可期的發(fā)展前景。
古典學具體包含哪些范疇?中西古典學存在哪些異同?古典學研究如何作用于古今、中外對話?在首屆世界古典學大會開幕前夕,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北京大學哲學系、宗教學系教授,北京大學禮學研究中心主任吳飛,對上述問題進行解讀。
視頻:【東西問】吳飛:研究古典學,不是為了復古來源:中國新聞網(wǎng)
現(xiàn)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古典學包含哪些研究領域和范疇?與其他學科如歷史學、文學或哲學有何交集與區(qū)別?
吳飛:作為一門學科,古典學對于中國大眾而言是一個比較陌生的概念,目前在中國主要高校,古典學也只是剛開始,且存有一些爭議。西方古典學的概念界定比較明確,古希臘、古羅馬研究就是古典學,這是大家比較公認的。但近年來,西方古典學界也普遍提出“多元文明”的古典學概念,探討古代中國、古代阿拉伯等文明中的古代經(jīng)典研究是否可以納入古典學范疇等。
對于中國,至少有兩個領域是比較明確屬于古典學的。一是對古希臘、古羅馬的研究,屬西方古典學范疇;二是先秦的經(jīng)、子文獻,屬中國古典學范疇。在西方,雖然狹義的古典學范圍是古希臘、古羅馬,但因其對現(xiàn)代社會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因此以現(xiàn)代思想對其文明進行重新解讀和詮釋,也應算古典學研究范疇。在中國,漢代之后對先秦經(jīng)、子傳統(tǒng)的重新理解和詮釋,也可納入古典學研究之內。
至于歷史是否應納入古典學范疇,若從“經(jīng)史子集”分類來看,“史”當屬其中。史官傳統(tǒng),是夏商周三代文明的重要來源。我們研究回顧中國歷史,主要依靠漢代司馬遷《史記》及之后的史官、文人編寫的正史。其文本本身的形成,雖已是在漢代及之后,但處理的內容很多是先秦時期的,因此從某種角度也屬于古典學。六經(jīng)皆史,先秦的很多經(jīng)學文獻也有“史”的意義,可以從“史”的角度來研究。
當下,西方古典學受到人類學等研究方法的深刻影響,如從人類學角度研究希臘神話,是當前西方古典學的重要方向。傳統(tǒng)的文學、歷史、哲學、考古等研究方式,在古典學未來的發(fā)展中仍然十分重要,而通過其他學科的介入,可以打開多元視野。
中新社記者:您曾翻譯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駁異教徒》和柏拉圖的《蘇格拉底的申辯》等作品,您認為這些古典文獻蘊含的思想如何影響現(xiàn)代社會與文化?
吳飛:研究古典學,不是為了復古,古典學學科一定是一門現(xiàn)代學科,在古典時代是不可能有古典學的。今天的一些古典著作,在當時屬當代作品,處于時代中的人很難預見文明之后的發(fā)展會怎樣。只有和古典有了一定距離,較長時間之后,人們在歷史中認識到這些作品是經(jīng)典,對現(xiàn)代社會有較大意義時,古典學科才能成立。
現(xiàn)代文明,在一定程度上是通過繼承和發(fā)展古典文明而得以形成。如西方法律體系里較主流的羅馬法,其傳統(tǒng)就是古羅馬法律的基本精神和文獻。我們常說的大唐盛世,其實和對以《周禮》為中心的先秦經(jīng)典的詮釋與運用有密切關系。建設中華民族現(xiàn)代文明,也應重新思考古典文明,重新吸納古典精神。
中新社記者:在現(xiàn)代社會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生態(tài)文明等建設中,如何看待以儒家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學術思想和西方的古典思想?古典學能為現(xiàn)代化建設提供哪些智慧?
吳飛:古典和現(xiàn)代之間的關聯(lián)和張力,是一個長期爭論的問題。17世紀末至18世紀初,法國曾有一次“古今之爭”,就是討論究竟古代生活更好,還是現(xiàn)代生活更好。
談論儒家本身是否具有現(xiàn)代性,多少算是一個偽問題。因為古人產(chǎn)生的東西,本就不是為了現(xiàn)代而生,它的精神和現(xiàn)代精神之間必定有較大距離。但現(xiàn)代文明豐富多元,僅有現(xiàn)代科學、現(xiàn)代社會制度、現(xiàn)代人的精神生活是不夠的。重要的不是今天所認可的現(xiàn)代精神能在古代找到多少資源,而是古代資源能為今天的生活提供更豐富的維度和面向,使今天的很多問題能借鑒古人智慧得到更好解決。
中和西之間會存在張力,但張力不一定是矛盾。破解“古今中西之爭”,不是把古今中西變得完全一樣,而是使它在總體體系中有多維度、多層面的作用,將多元的價值體系相統(tǒng)一,即和而不同。這應是“古今中西之爭”在現(xiàn)代產(chǎn)生作用的主要方式。
中國古典文明的一個重要方面,是人與自然的和諧,這體現(xiàn)在美學上是天人合一?,F(xiàn)代社會有不少人為創(chuàng)造的美好事物,但在人為改造自然的過程中,也遇到很多問題,造成了人與自然之間較大的矛盾。古典維度的引入,讓我們能更好地尊重自然,在強調人與自然和諧的前提下看待今天的生產(chǎn)生活。
中新社記者:在全球化和多元文化的背景下,東西方古典學展現(xiàn)出哪些不同特征?古典學對于促進不同文明之間的對話和理解有何獨特意義?
吳飛:深入對比中國古典和西方古典,可以看到它們之間存在關聯(lián)和差別。先說關聯(lián),無論是古中國還是古希臘,在尊重自然方面較為一致。希臘神話崇拜的神一般都是自然神,如太陽、月亮、風雨等,中國古代的巫史傳統(tǒng)也強調自然性的天神、地祇、人鬼等。
但中西之間存在一個較大差別。古希臘的生活方式是城邦制,并借助在奧林匹斯山下舉行運動會把各個城邦的人聚到一起。但為什么這些城邦沒有統(tǒng)一成一個國家?這是因為希臘人認為必須生活在小的城邦中,才是文明的生活方式。這與中國不同,中國很早就有大一統(tǒng)的觀念,認為生活在一個大的共同體中,才是更好的生活方式。中國強調各個民族、地區(qū)之間的和而不同,本身就是中國古典精神在現(xiàn)代中國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
希臘的古典不只屬于歐美,中國的古典也不只屬于中國,古典文明是現(xiàn)代世界的共同遺產(chǎn)。對于古典文明更深入的研究,需要在看到差異的同時,也看到交流互鑒之處。
中新社記者:您的著作《生命的深度:〈三體〉的哲學解讀》將科幻文學與哲學思考相結合。在您看來,古典學、哲學如何與現(xiàn)代科技,特別是人工智能等領域進行對話?這對于我們理解科技對社會的影響有何幫助?
吳飛:熟悉科幻文學的讀者可能會注意到,西方的科幻小說或電影,很多都是從西方古代神話中汲取靈感。太陽系幾大行星的英文名字,其實都來自希臘、羅馬神話,如維納斯(Venus,金星)、薩坦(Saturn,土星)等,而中國人用金木水火土給行星命名,其中就有很深的古典因素。中國科幻小說中,也有許多中國古典元素,如劉慈欣的小說就從《三國演義》中汲取了靈感。此外,中國國產(chǎn)游戲《黑神話:悟空》也從中國古典文明中汲取了智慧。
除了科幻作品,真正的科學也深受古典文明影響。如物理學中的原子論,本身就來自古希臘的一個學派;又如《尚書·堯典》中的天文學記錄,也對當前的天文學研究深有影響。
今天,人們常常會爭論人工智能帶來的倫理、世界觀、宇宙觀等問題,理解未來科學、人工智能時,古典的智慧也能發(fā)揮重要作用,讓我們意識到對自然的尊重不僅是尊重外部環(huán)境的自然,還要尊重人性、人生的自然。
中新社記者:面向未來,您認為古典學的研究和教育應如何適應社會的發(fā)展和變化?在推動古典學的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上,如何提高公眾的興趣和參與度?
吳飛:目前中國的古典學研究剛剛起步,坦率而言,無論中、西古典學,都存在一些門檻,因此解決這個問題并不容易。
學習西方古典學的前提是懂希臘語和拉丁語,而在中國,也需要能讀懂大量古籍和古代文獻。中國古文和現(xiàn)代文之間畢竟是同一門語言,不存在過大差異,因而中國人讀古典文獻難度較小,但也要避免低門檻化或泛化的趨勢。
盡管古典學的發(fā)展要適應大眾,但這并不意味著要自身矮化和庸俗化,而應讓大眾意識到古典學中有較為“高深”的內容,產(chǎn)生仰慕之情,并能夠逐漸學習和理解古典精神,如《黑神話:悟空》等游戲可以作為一種推廣的方式。讓大眾認識古典學,推廣是非常必要的。(完)
受訪者簡介:
吳飛,北京大學哲學系、宗教學系教授,北京大學禮學研究中心主任。研究領域為比較哲學、禮學、經(jīng)學、基督教哲學、宗教人類學。著有《麥芒上的圣言》《浮生取義》《心靈秩序與世界歷史》《人倫的“解體”》《禮以義起》《生命的深度:〈三體〉的哲學解讀》等。譯有《上帝之城:駁異教徒》《蘇格拉底的申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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