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古典學丨吳飛:研究古典學,不是為了復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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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問·古典學丨吳飛:研究古典學,不是為了復古

2024年11月04日 21:41 來源:中國新聞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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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者按:
  首屆世界古典學大會將于11月6日至8日在北京舉行,主題為“古典文明與現(xiàn)代世界”。
  
  中新社“東西問”專欄特推出系列策劃,訪談中外知名專家學者,回溯人類思想之源、總結人類歷史智慧、發(fā)掘人類文明傳統(tǒng),探討古典文明與現(xiàn)代世界的深層聯(lián)系。該系列自11月4日起推出,敬請垂注。

  中新社北京11月4日電 題:研究古典學,不是為了復古

  ——專訪北京大學哲學系、宗教學系教授,北京大學禮學研究中心主任吳飛

  作者 安英昭 裴心語 王世博


  古典學不僅有助于人們理解古代文明,也為現(xiàn)代社會提供理解自身的歷史視角,更是促進不同文明間交流互鑒的重要紐帶。在古今中西交匯的節(jié)點上,中國古典學呈現(xiàn)出未來可期的發(fā)展前景。

  古典學具體包含哪些范疇?中西古典學存在哪些異同?古典學研究如何作用于古今、中外對話?在首屆世界古典學大會開幕前夕,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北京大學哲學系、宗教學系教授,北京大學禮學研究中心主任吳飛,對上述問題進行解讀。

  現(xiàn)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古典學包含哪些研究領域和范疇?與其他學科如歷史學、文學或哲學有何交集與區(qū)別?

  吳飛:作為一門學科,古典學對于中國大眾而言是一個比較陌生的概念,目前在中國主要高校,古典學也只是剛開始,且存有一些爭議。西方古典學的概念界定比較明確,古希臘、古羅馬研究就是古典學,這是大家比較公認的。但近年來,西方古典學界也普遍提出“多元文明”的古典學概念,探討古代中國、古代阿拉伯等文明中的古代經(jīng)典研究是否可以納入古典學范疇等。

  對于中國,至少有兩個領域是比較明確屬于古典學的。一是對古希臘、古羅馬的研究,屬西方古典學范疇;二是先秦的經(jīng)、子文獻,屬中國古典學范疇。在西方,雖然狹義的古典學范圍是古希臘、古羅馬,但因其對現(xiàn)代社會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因此以現(xiàn)代思想對其文明進行重新解讀和詮釋,也應算古典學研究范疇。在中國,漢代之后對先秦經(jīng)、子傳統(tǒng)的重新理解和詮釋,也可納入古典學研究之內。

  至于歷史是否應納入古典學范疇,若從“經(jīng)史子集”分類來看,“史”當屬其中。史官傳統(tǒng),是夏商周三代文明的重要來源。我們研究回顧中國歷史,主要依靠漢代司馬遷《史記》及之后的史官、文人編寫的正史。其文本本身的形成,雖已是在漢代及之后,但處理的內容很多是先秦時期的,因此從某種角度也屬于古典學。六經(jīng)皆史,先秦的很多經(jīng)學文獻也有“史”的意義,可以從“史”的角度來研究。

  當下,西方古典學受到人類學等研究方法的深刻影響,如從人類學角度研究希臘神話,是當前西方古典學的重要方向。傳統(tǒng)的文學、歷史、哲學、考古等研究方式,在古典學未來的發(fā)展中仍然十分重要,而通過其他學科的介入,可以打開多元視野。

2024年11月3日,“世界古典學大會·走讀中國之中原行”活動在河南鄭州啟動,來自13個國家的40余位外籍古典學專家學者來到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考古博物館參觀。中新社記者 闞力 攝

  中新社記者:您曾翻譯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駁異教徒》和柏拉圖的《蘇格拉底的申辯》等作品,您認為這些古典文獻蘊含的思想如何影響現(xiàn)代社會與文化?

  吳飛:研究古典學,不是為了復古,古典學學科一定是一門現(xiàn)代學科,在古典時代是不可能有古典學的。今天的一些古典著作,在當時屬當代作品,處于時代中的人很難預見文明之后的發(fā)展會怎樣。只有和古典有了一定距離,較長時間之后,人們在歷史中認識到這些作品是經(jīng)典,對現(xiàn)代社會有較大意義時,古典學科才能成立。

  現(xiàn)代文明,在一定程度上是通過繼承和發(fā)展古典文明而得以形成。如西方法律體系里較主流的羅馬法,其傳統(tǒng)就是古羅馬法律的基本精神和文獻。我們常說的大唐盛世,其實和對以《周禮》為中心的先秦經(jīng)典的詮釋與運用有密切關系。建設中華民族現(xiàn)代文明,也應重新思考古典文明,重新吸納古典精神。

  中新社記者:在現(xiàn)代社會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生態(tài)文明等建設中,如何看待以儒家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學術思想和西方的古典思想?古典學能為現(xiàn)代化建設提供哪些智慧?

  吳飛:古典和現(xiàn)代之間的關聯(lián)和張力,是一個長期爭論的問題。17世紀末至18世紀初,法國曾有一次“古今之爭”,就是討論究竟古代生活更好,還是現(xiàn)代生活更好。

  談論儒家本身是否具有現(xiàn)代性,多少算是一個偽問題。因為古人產(chǎn)生的東西,本就不是為了現(xiàn)代而生,它的精神和現(xiàn)代精神之間必定有較大距離。但現(xiàn)代文明豐富多元,僅有現(xiàn)代科學、現(xiàn)代社會制度、現(xiàn)代人的精神生活是不夠的。重要的不是今天所認可的現(xiàn)代精神能在古代找到多少資源,而是古代資源能為今天的生活提供更豐富的維度和面向,使今天的很多問題能借鑒古人智慧得到更好解決。

  中和西之間會存在張力,但張力不一定是矛盾。破解“古今中西之爭”,不是把古今中西變得完全一樣,而是使它在總體體系中有多維度、多層面的作用,將多元的價值體系相統(tǒng)一,即和而不同。這應是“古今中西之爭”在現(xiàn)代產(chǎn)生作用的主要方式。

  中國古典文明的一個重要方面,是人與自然的和諧,這體現(xiàn)在美學上是天人合一?,F(xiàn)代社會有不少人為創(chuàng)造的美好事物,但在人為改造自然的過程中,也遇到很多問題,造成了人與自然之間較大的矛盾。古典維度的引入,讓我們能更好地尊重自然,在強調人與自然和諧的前提下看待今天的生產(chǎn)生活。

  中新社記者:在全球化和多元文化的背景下,東西方古典學展現(xiàn)出哪些不同特征?古典學對于促進不同文明之間的對話和理解有何獨特意義?

  吳飛:深入對比中國古典和西方古典,可以看到它們之間存在關聯(lián)和差別。先說關聯(lián),無論是古中國還是古希臘,在尊重自然方面較為一致。希臘神話崇拜的神一般都是自然神,如太陽、月亮、風雨等,中國古代的巫史傳統(tǒng)也強調自然性的天神、地祇、人鬼等。

  但中西之間存在一個較大差別。古希臘的生活方式是城邦制,并借助在奧林匹斯山下舉行運動會把各個城邦的人聚到一起。但為什么這些城邦沒有統(tǒng)一成一個國家?這是因為希臘人認為必須生活在小的城邦中,才是文明的生活方式。這與中國不同,中國很早就有大一統(tǒng)的觀念,認為生活在一個大的共同體中,才是更好的生活方式。中國強調各個民族、地區(qū)之間的和而不同,本身就是中國古典精神在現(xiàn)代中國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

  希臘的古典不只屬于歐美,中國的古典也不只屬于中國,古典文明是現(xiàn)代世界的共同遺產(chǎn)。對于古典文明更深入的研究,需要在看到差異的同時,也看到交流互鑒之處。

  中新社記者:您的著作《生命的深度:〈三體〉的哲學解讀》將科幻文學與哲學思考相結合。在您看來,古典學、哲學如何與現(xiàn)代科技,特別是人工智能等領域進行對話?這對于我們理解科技對社會的影響有何幫助?

  吳飛:熟悉科幻文學的讀者可能會注意到,西方的科幻小說或電影,很多都是從西方古代神話中汲取靈感。太陽系幾大行星的英文名字,其實都來自希臘、羅馬神話,如維納斯(Venus,金星)、薩坦(Saturn,土星)等,而中國人用金木水火土給行星命名,其中就有很深的古典因素。中國科幻小說中,也有許多中國古典元素,如劉慈欣的小說就從《三國演義》中汲取了靈感。此外,中國國產(chǎn)游戲《黑神話:悟空》也從中國古典文明中汲取了智慧。

  除了科幻作品,真正的科學也深受古典文明影響。如物理學中的原子論,本身就來自古希臘的一個學派;又如《尚書·堯典》中的天文學記錄,也對當前的天文學研究深有影響。

  今天,人們常常會爭論人工智能帶來的倫理、世界觀、宇宙觀等問題,理解未來科學、人工智能時,古典的智慧也能發(fā)揮重要作用,讓我們意識到對自然的尊重不僅是尊重外部環(huán)境的自然,還要尊重人性、人生的自然。

2024年4月27日,第四屆北京科幻嘉年華對公眾開放。圖為民眾在嘉年華上與展品互動。中新社記者 田雨昊 攝

  中新社記者:面向未來,您認為古典學的研究和教育應如何適應社會的發(fā)展和變化?在推動古典學的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上,如何提高公眾的興趣和參與度?

  吳飛:目前中國的古典學研究剛剛起步,坦率而言,無論中、西古典學,都存在一些門檻,因此解決這個問題并不容易。

  學習西方古典學的前提是懂希臘語和拉丁語,而在中國,也需要能讀懂大量古籍和古代文獻。中國古文和現(xiàn)代文之間畢竟是同一門語言,不存在過大差異,因而中國人讀古典文獻難度較小,但也要避免低門檻化或泛化的趨勢。

  盡管古典學的發(fā)展要適應大眾,但這并不意味著要自身矮化和庸俗化,而應讓大眾意識到古典學中有較為“高深”的內容,產(chǎn)生仰慕之情,并能夠逐漸學習和理解古典精神,如《黑神話:悟空》等游戲可以作為一種推廣的方式。讓大眾認識古典學,推廣是非常必要的。(完)

  受訪者簡介:

吳飛接受中新社專訪。裴心語 攝

  吳飛,北京大學哲學系、宗教學系教授,北京大學禮學研究中心主任。研究領域為比較哲學、禮學、經(jīng)學、基督教哲學、宗教人類學。著有《麥芒上的圣言》《浮生取義》《心靈秩序與世界歷史》《人倫的“解體”》《禮以義起》《生命的深度:〈三體〉的哲學解讀》等。譯有《上帝之城:駁異教徒》《蘇格拉底的申辯》等。

【編輯:邵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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