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傅雷
文.蘇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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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傅雷在自己設計的字典架上查閱資料。 |
一九六五年嚴峻的政治氣候對傅雷不會沒有影響,我們從他十月間寫給一位曾在反右斗爭保護過他但力不從心的領導的一封長信,便可清楚地看到傅雷已經感覺到這獨特的「凜冽」的氣溫,不啻于幾年以前,甚至更為肅殺;另外,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傅雷覺得無論是他譯文的生活還是他的健康情況都到了盡頭,所以,他是在十分消沉的情緒下,迫不得已地寫了這封信。
信上說最近以來他已把巴爾扎克可以譯成中文的都譯了,剩余的一些與「國情及讀者需要多有抵觸」,他擔心讀者不能用馬列主義來分析批判而「中毒」,且在「文化革命形勢之下顧慮又愈多」。
傅雷為了能養(yǎng)活自己和他的妻子,甚至寧肯退讓--按照出版社的選題翻譯,可是他哀傷他的身體「未老先衰,腦力遲鈍,日甚一日,不僅工作質量日感不滿,進度亦只及十年前三分之一。再加印數稿酬廢止,收入驟減」,他說即使印數稿費不取消,以他那時的身體精神狀況都難以維持生活。為此,他說:于一九六四年底業(yè)已向中央報告過了--可是近一年的時間過去了,他沒有得到回音。
傅雷知道他周圍的人都以為他們家的生活總歸比別人好,因為有一個在國外出了名的兒子,因此傅雷不得不在信中寫道,「將來必要時,國外小兒傅聰固然還能維持雷一部分生活,但從各方面考慮。覺得亦有不妥之處!垢道走@句話表面含混,可是了解他的人都會明白,傅雷決不會靠兒子來養(yǎng)活--這不僅是他的自尊,更多的是傅雷的個性,他不會在命運的面前低頭,至少不會在那一年:他過去為了「清白」,拒絕從國家領取工薪。幾十年都是靠稿費生活,現在他的身體有了問題,他不希望他的孩子認為他過去是太逞強了。
最后,在信的末尾,傅雷簡直是在懇求:他企盼能從政府方面得到一些錢治療疾病與維持他的生計,「因念吾公(那位領導)歷年關懷、愛護備至,故敢據實上達!胛峁案鞣筋I導必有妥善辦法賜予協(xié)助……」
這么一個硬漢子自己挺過來幾十年,當下也不得不軟下來討飯吃了。這是一九六五年十月的事。
作為傅雷,從一九六六年的春天,他就嗅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肅殺氣。但是他與絕大多數中國人一樣,沒有料到這場運動會以山崩海嘯的暴力方式壓向每一個角落,幾乎沒有一個人可以幸兔。
在那個沉悶、恐怖的夏天的某一晚上,傅雷的老朋友周煦良來看他。傅雷對他說:「如果再來一次一九五七年那樣的情況,我是不準備再活的。」
一九六六年八月三十日下午。先是來了一批地區(qū)房屋管理局的人,搜查了半天,直到七點多方離開。夜里十一點,傅雷聽到了砸門的聲音,朱梅馥要去開,傅雷擋住了她。等傅雷把門打開,紅衛(wèi)兵攜帶著一股難聞的血腥味兒與汗味兒擁了進來。
通過手電筒閃爍的光柱,傅雷認得,他們是上海音樂學院的人。
來的紅衛(wèi)兵并不想跟傅雷說什么,他們是來搜查一份什么「上海音樂學院鋼琴教師藏匿在傅雷家的『證據』」的:紅衛(wèi)兵懷疑音樂學院的一位鋼琴教師把她的東西「轉移」到了傅雷家--按道理,傅雷一向沒有工作的單位,沒有一個單位的紅衛(wèi)兵與他有直接的關系。其實他們來抄家的真實目的是因為傅雷有名;不僅如此,還聽說傅雷過著「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什么樣的生活方式是「資產階級式」的呢?按當時的看法:傅雷抽煙斗是,喝咖啡是,還有使用西餐用具也是,更無需說他還居然有那么多銀光閃閃的餐刀--他是不是想用這些刀子去殺革命家?殺革命的小將紅衛(wèi)兵?傅雷還有鋼琴!只有那些有閑情逸致的資產階級才彈鋼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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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傅雷夫婦為慶祝傅聰出世合影留念。 |
傅雷有海外關系,他在資本主義的法國住了那么多年,他還與外國人通信!他是不是一個外國的間諜呢?
他們先把屋子查看了一遍。幾個紅衛(wèi)兵還詭秘地笑了一笑,然后就把事先帶來的幾把鐵(左金右欣)與鎬頭亮了出來。傅雷并不明白他們要做什么,所以他把眼睛往上抬了抬,一副惶惑的表情。
紅衛(wèi)兵沖到了院子里,開始挖地,一邊挖一邊唱著他們那火辣辣的戰(zhàn)歌:
「拿起筆做刀槍,刀山火海我敢上……階級敵人不投降,我就叫他見閻王!」
眼看著不大的院子,都讓他們拿(左金右欣)翻了個遍,傅雷始終不知他們在找什么。紅衛(wèi)兵越是挖不到他們想要的東西,越是瘋狂地挖。傅雷和朱梅馥不敢問他們想要什么,可是他們卻萬般心疼地看著這些學生把滿園的花木破壞了,兩小時以后,這些滿頭大汗的紅衛(wèi)兵除了憤恨以外,惟一能做的事就是將每一簇尚存的花用他們的大靴子碾碎。
接下來,他們向傅雷咆哮著:「你們把外國錢藏在哪兒了?」
傅雷聽到這兒,松下一口氣,答道:「我們沒有外國錢,就是有也不必藏!
于是他們翻箱倒柜,最后,終于發(fā)現了可以作為他「里通外國」的證據:傅雷的家信。紅衛(wèi)兵們如獲至寶,開始一封一封地大聲地讀了出來。
「『……屋內要些圖片,只能揀幾張印刷品。北京風沙大,沒有玻璃框子,好一些的東西不能掛;黃賓翁的作品,小幅的也有,盡可給你,只是不裝框不行。好在你此次留京時間不長。馬虎一下再說!弧
念信的紅衛(wèi)兵聽到了一聲響--傅雷挨了站在他旁邊一個眉清目秀的女紅衛(wèi)兵的一個耳光:「傅雷!你竟然攻擊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居住的地方--紅太陽升起來的地方『風沙大』?怎么,即使是風沙大就不革命了?風沙大太陽就升不起來了?風沙大就不能掛毛主席的像了?風沙大能掛那個大黑畫家黃賓虹的像而不掛紅太陽的像!」
「啪、啪」又是兩下。
「打倒傅雷!打倒右派分子傅雷!」
「不,我不是右派分子,他們糾正了!垢道渍f。
「他們是誰?他們是黨內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
接著紅衛(wèi)兵點出了幾個上海文化局和中央文化部的領導的名字。
「這些牛鬼蛇神當然要為你翻案,你們是一丘之貉嘛!」
傅雷失語了!父道撞煌督稻徒兴麥缤!」
紅衛(wèi)兵個個都很激動。有的甚至流下了眼淚。
「好,革命的同學們,紅衛(wèi)兵小將們,你們再聽聽這封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七號的一封反革命黑信:「『以音樂而論,我覺得你的協(xié)奏曲非常含蓄……』廢話!」一個戴著一副小眼鏡兒的女紅衛(wèi)兵在念,傅雷認得她是鋼琴系的學生,她一邊念一邊批判,「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當然會彈資產階級的曲子!你們聽,」我覺得你的協(xié)奏曲非常含蓄,絕無羅賓斯但那種傷感情調,你的情感都是內在的。第一樂章的技巧不盡完整,結尾部分似乎很明顯有些毛病。第二樂章細膩之極。tone(音色)是delicate(精致)之極。最后一章非常brilliant(美妙),搖籃曲比給獎音樂會上好得多,mood(情感)也不同,更安靜;孟肭扛淖兞耍洪_頭的引子,好極,沉著,莊嚴,貝多芬氣息很重。中間那段slow(慢板)的singing
part(如歌的部分),以前你彈得很tragic(悲)的,很sad(傷感)的,現在是一種惆悵的情調。整個曲子像一座巍峨的建筑,給人以厚重、扎實、條理分明、波濤洶涌而意志很熱忱的感覺……』」
這個鋼琴系的紅衛(wèi)兵還沒念完,手里的信就被一高個子的人搶過去,嘴里罵道:「你他媽批判呢還是散毒呢?!」說完了向傅雷的胃部打了一拳,傅雷彎下了腰。
傅雷的心在顫抖,他并不顧及自己的疼痛,而是怕那個學生把信撕毀,所以抬起眼角看。他看到那個剛才念信的女紅衛(wèi)兵故意躲開了他的眼睛,然后從他的眼前走過去,走到那個高個子的前頭小心地把那封信從那人的手里抽了回來,繼而又大惑不解地看了看傅雷。最后她把信放回了原來的地方,又坐下了。
以后傅雷不斷地挨著打--他把妻子護在自己的身后。這個時候他的書信被一封封地抽出來,并被紅衛(wèi)兵用他們的嘶啞的嗓音當眾宣讀--傅雷萬萬沒想到他的「書信集」竟以這般狂風暴雨般的形式「出版」了。
「好,聽聽這封!垢道卓匆娪质卿撉傧档哪莻女學生在喊叫了!高@是傅雷--這個反動學術權威在寫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
聽 到她這么一說,幾十個紅衛(wèi)兵都靜下來了:有幾個已經準備好了他們手中的皮帶,他們把皮帶大金屬扣的部分移向中間--這樣金屬就可以直接接觸被打入的皮肉,他們試驗過,重重的一皮帶下去,如果是擊在頭部的太陽穴處,能把那個人當場打昏過去。
所有的紅衛(wèi)兵都在等待,只要有一點兒--哪怕是含沙射影地攻擊毛主席,眼前這個戴眼鏡兒的老人就非死即殘了。
「快念!快念!」
「『你是波蘭的朋友,波蘭的兒子』……」這是傅聰在比賽得獎后的一封信,傅雷知道。
「好你這個叛國犯的父親!波蘭也是修正主義,蘇聯(lián)的幫兇!」傅雷的兩耳轟了兩下,這是那個高個子打的,傅雷開始聽不清他們說什么了。
「……把波蘭音樂界給你的鼓勵與啟發(fā)帶回到祖國來,在中國播一些真正對波蘭友好的種子……」
傅雷的頭在發(fā)昏,耳鳴得厲害,突然他像是聽到了兒子的鋼琴聲,那是貝多芬;也像是看到了克利斯朵夫--「他的靈魂賽似一座山:他取著所有的山道走去;有的是濃蔭掩蔽,迂回曲折的;有的是當著烈日,陡峭險峻的;結果卻都走向高踞山巔的神明。愛、憎,意志、舍棄,人類一切的力量興奮到極點后,已和不朽的神明接近了,交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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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4月26日,傅聰、傅敏參加父母的追悼會。 |
傅雷逐漸萎縮下去的神志像是被一股火光點燃了。他忽然又可以聽見了,他聽到那個女紅衛(wèi)兵在念,「……波蘭的知識分子彷惶,你不必彷惶。偉大的毛主席遠遠地發(fā)出萬丈光芒,照著你的前路,你得不辜負他老人家的領導才好……」
傅雷看見全體紅衛(wèi)兵都愣住了。隨后,一個很長時間的寂靜--在傅雷感覺如同音樂中幾個小節(jié)的休止。紅衛(wèi)兵沒有找到音樂學院那個教師的「黑材料」,而本以為是里通外國的書信中竟然出現了那么一封他們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信,他們像是一下子就失去了興趣。傅雷看見紅衛(wèi)兵們嘀咕了一會兒,然后如來他們家的時候一樣一窩蜂地撤了出去。他當然看見了那個鋼琴系的女孩子最后離開時的一瞥,他全懂了--即使是紅衛(wèi)兵,依舊是「心靈的人」。
劫難并沒有過去,第二天一早紅衛(wèi)兵隨便找了借口又來了,這次換了一些人。他們一共把傅雷夫妻倆折磨了三夜四天。
是什么樣的原因導致了這般全國性的、全民族的瘋狂呢?我們的中國感染了一種什么病毒呢?
傅雷想起羅曼.羅蘭說的關于每一代的人都得有一種美妙的理想讓他們瘋魔的話:即使青年中最自私的一批也有一股洋溢的生命力,充沛的元氣,不愿意毫無作為;他們想法兒要把它消耗在一件行動上面,或者消耗在一宗理論上。一個人年輕的時候需要有個幻象,覺得自己參與著人間偉大的活動,在那里革新世界。他的感官會跟著宇宙間所有的氣息而震動,覺得那么自由,那么輕松!他還沒有家室之累,一無所有,一無所懼。因為一無所有,所以能非?犊厣釛壱磺小C畹氖悄軔,能憎,以為空想一番,吶喊幾聲,就改造了世界,壯觀了一世。
在此刻,傅雷覺得羅曼.羅蘭說得對,可是不夠了!他眼前的青年是要把他們青春的力量不單消耗在打、砸、搶和洗劫家庭的行動上,也消耗在瘟疫般濫用理論上。
「一個人年輕的時候需要有個幻象」,四十多年前傅雷的幻象與當下的青年人相反,那幻象恰恰是個虛無的巨人--就是說:是一尊懷疑一切的神,這個神在主宰著他。他向一切已存的理論、理想、主義挑戰(zhàn)!現代的人比起他來貧乏得多--這位傅雷在忍受折磨的時候他的嘴角一邊淌血一邊流露出勝利者的微笑,這更激得那幫紅衛(wèi)兵給他愈多的苦吃。
傅雷像是一個失去了一條腿的戰(zhàn)勝者,因為他的歸宿是早已設計好的,一切都是預想之中的:包括這幾天的情況和將要走去的路。
朱梅馥本來微微浮腫的臉上經過這幾十個小時無分晝夜的紅衛(wèi)兵的淫威發(fā)著黃暈,她的眼睛凹了下去;她想收拾收拾房間,被傅雷攔住了。他的手在她的肩上摩挲著,他不知她懂不懂他想說什么。
朱梅馥不去看他,撥開他的手,然后打掃屋子。
他們誰也不開口,朱梅馥一間接著一同地清理著,試著把每一樣歸位;她記得傅雷有時候批評她拿了東西不放回原處,再找起來就不方便。這回她是極仔細地歸位,可是有很多東西已經歸不了位了,它們被砸碎、被剪斷、被涂抹、被弄壞。其中有一些是他們夫妻心愛的紀念品,一些是傅聰、傅敏小時候的玩具。她心痛了、像有一把尖銳的小刀剜她的肉。
朱梅馥捂住嘴,她怕哭出聲。可是淚水一下冒了出來,隨著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她跪在了地板上,鳴咽了起來。
傅雷走進來,把她摟在自己的懷里。
「梅馥……」
「老傅……」朱梅馥偎在傅雷的胸口。
「梅馥……」傅雷欲言又止。
朱梅馥用兩個指頭溫柔地封住了傅雷的口。
「我全懂!顾f。
「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孩子們!」傅雷幾乎連不成句。
「老傅,我們不是說好了嗎--要走就一起走。這個世界除了你和孩子們,沒有什么好留戀的。」
「不,孩子們需要你。我一個人走吧,我在那邊等你。等敏結了婚他們會有孩子,你到北京去過吧。我只會給孩子們增加負擔!垢道渍f。
「不,要走就一起。生既不能俱來,死只求同去,我的主意已定,你也不必勸了。要不,你也不走!怪烀佛サ馈
傅雷不再說什么,他可憐自己的妻子,因為死亡是他選擇的,這是他多年來反復想過的,甚至他有時崇拜自己的勇氣,為設想的死亡而大受感動?墒菍ζ拮幽?她不會、也不可能像他這樣想,她只是愛他,把他看得比她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她「走」完全是為了不使他孤獨……傅雷覺得鼻翼邊濕濕的,他用手抹了一下。
--女人是很不幸福的。做一個女人真難,比做一個男人難多了……男人們可以沉溺于一件精神的熱情或一件物質的活動里面,男人使自己變成殘廢,他們反覺幸福……男人只有一個靈魂,而女人健全得多,女人有好幾個靈魂,因為她們心理健康,所以她們才痛苦……
晚上。傅雷已經寫好了一封信,朱梅馥清理了一些他們身后的事情。
時鐘在滴答滴答地走著。
傅雷把毒藥拿在手里,朱梅馥給他準備好一杯溫水,然后坐在他的身邊。
傅雷夫婦死后被火化,可是在那一段時間,他們的骨灰無人敢認領。多虧一位素不相識的、曾經是熱愛傅雷譯文的文學女青年--冒充是傅家的親戚,同時也真的找到了一位傅雷的親戚,他們一起去認領了,然后把他們夫婦安放在了墓地;又有一位善心的守墓人將其做了記號,最后才不至于丟失。
摘自《傅雷別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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