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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妮 旅加華裔 作家

蟬在加拿大臨盆之際被丈夫趕出家門,后來她常說,「把世界上的好處都得到的代價,就是沒有丈夫」。她回鄉(xiāng)一趟,覺得自己像溫室里的花朵,已被社會福利制度寵壞了,已不是那個呼風喚雨為兄弟姐妹打天下的女強人。

蟬是一個農(nóng)家女,在村口的小學念六年級,放學回來就背著弟弟做功課。蟬本來是想升高中考大學的,但是有一天村里的知青經(jīng)過蟬的小學,聽見小學的老師教「樹」這個新字,老師不說「桃樹的樹」或「李樹的樹」,而說「吳樹的樹」。吳樹是一村之長,管著上萬人的土皇帝。知青對蟬說,「他媽的,這樣的學校能學什么?你還想念大學?耕田一世把!瓜s的心涼透了,高中沒有去上,留在家耕田。

沒幾年,經(jīng)濟開發(fā)的浪潮把蟬帶到鄰近的深圳,進了個港資毛衣加工廠,兩年升工頭,三年從港商手里承包下整個廠,以后年收入幾十萬人民幣。她先給父母在村里蓋了間新屋,再給三個弟弟和上頭的大哥每人蓋一棟,責任完了,年齡也三十好幾,嫁給個香港人移民到加拿大,走之前把廠子遷回村里,蓋一棟三層的廠房,弟妹都安插進去,由老爸領著干活。

當她向我敘說這段經(jīng)歷時,我已經(jīng)離開那個村子二十年了,我們兩人坐在溫哥華史丹尼公園海邊的長椅上看落日。她嘆著氣說:「都是為了他們耽誤了自己,多好的人都沒嫁,最后嫁一個衰仔!

她的丈夫在她臨盆之際把她趕出了家門。她這一走,就走進了加拿大政府為她這種婦孺安排的大網(wǎng)。

她住進政府安排的房子時身上只有幾百元,每天來看她的律師,社會服務處工作人員開車帶她去醫(yī)院檢查,買東西,兩房一廳的單元里還有另一個腹大便便情況類似的臺山女子作伴,來為她們服務的社工都說廣東話,連婦產(chǎn)科醫(yī)生也是講廣東話的華裔,她被趕出家門一個月,就獨自在醫(yī)院生下個健康的女兒。

在加拿大,女人懷孕后只要對醫(yī)生說一個「要」字,醫(yī)生就會給她兩個電話號碼,一個是醫(yī)生指定生產(chǎn)醫(yī)院的號碼,一個是本市保健中心的電話。孕婦自己給醫(yī)院打一個電話,告知姓名、地址、預產(chǎn)期和自己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姓名,就算向醫(yī)院掛了號,訂了床位。醫(yī)院會寄來一套材料,詳細介紹住院程序,臨盆須知,還有參觀產(chǎn)房的日期,讓孕婦和家人先熟悉環(huán)境。住院房還有幾類,最好的一種就像四星級酒店的套房,有廳房和讓家人陪睡的沙發(fā)床。住這套房的條件不是掏錢,只要順產(chǎn)和正好有房空,誰都可以用。蟬沒有這么好運氣,她花了一天一夜才把孩子生下來,醫(yī)生勸她開刀,她堅決不開,怕生完以后帶著傷沒有辦法帶孩子,她在加拿大可是舉目無親的。

給市保健中心打個電話,保健中心就給孕婦寄來預產(chǎn)班的時間表和上課地點,孕婦挑就近的班上課,頭一個月上四個晚上,講授懷孕期間的健康和飲食知識,發(fā)各種圖文并茂的小冊子。到預產(chǎn)期前一兩個月,再上四個晚上,認識生產(chǎn)須知,看錄像,學習無痛分娩。蟬有丈夫的時候沒有顧得上這些,被趕出家門反而由社工帶著去補了所有的課。

蟬住院三天后不愿意出院,自己一個房間,吃的用的要什么有什么,尿片牛奶用多少有多少,護士還教奶孩子給孩子洗澡,比回家一個人要好多了。

蟬回家后,有一個社區(qū)護士天天上門,給嬰兒量體重,檢查身體,也幫蟬洗傷口,直到孩子滿半個月,才改為每周一次。

蟬就這樣度過了一個女人一生最艱難的時刻。

蟬女是新移民,沒有交過一分錢稅,這些服務都由政府撥款資助,孕婦的住院醫(yī)療費用也是全民保險里支出,連她打離婚的律師費,孩子的贍養(yǎng)費,自己的生活費,都由政府給。

蟬還年輕,大眉大眼,也有幾個追求她的男人,可是她怕人好的太軟弱,以后不知道誰養(yǎng)誰;有點錢的又酸狠,以后定會受壓迫。她兩個人一個月靠政府的五百元吃飯穿衣本來是不夠的,幸虧她爸爸替她運作的大陸工廠還有一點后援,于是蟬便安心作一個單親母親,「把這世界上的好處都得到的代價,就是沒有丈夫」,她常說這句話。她認識一群像她這樣的單親媽媽,她們糾合在一堆,開Party、郊游,還合伙租了一輛大旅行車進洛磯山脈去玩。

我問蟬,孩子十八歲政府就不再管了,她自己的生活怎么辦?她說做人哪能計劃那么長遠?其實她心里很有數(shù),她在大陸的工廠還等著她回去呢。

蟬的女兒四歲半,蟬學了四年的英文,她學多少忘多少,女兒上唐人街幼兒園,中英文同時并進,已經(jīng)開始能當翻譯了。這時她帶著女兒回鄉(xiāng)探親,她母親事先在電話里交代,見了村里的人,千萬別說你離婚了,那些妒忌我們的人會高興的。

蟬回鄉(xiāng)時正碰上村里的本厚出事。本厚以前是隊里的會計,隊沒了,到別人的公司當會計,老板說他貪污,他說,我手里從不過錢,就做幾條賬,從何貪起?話沒說完,就被老板用刀把脖子上的動脈拉開了,送進醫(yī)院不知死活。蟬回加拿大之后才聽說本厚的脖子被縫好后,還是以貪污罪名被抓去坐牢了,因為他不坐牢割他的人就得坐,最后,本厚死在牢里。

蟬想,本厚這么老實的人落得這個下場,可見村里的人變壞了,我將來回去開工廠要和那些人打交通,我還能行么?

蟬想了很久,她覺得自己像溫室里的花朵,已經(jīng)被社會福利制度寵壞了,已經(jīng)不是那個呼風喚雨為兄弟姐妹打天下的女強人。她準備好好在加拿大當?shù)卣夜ぷ,哪怕是從頭做起,從頭學起。

(摘自《明報明刊》2000年第2期)

最近更新日期:2000年0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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