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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只有“老百姓”而沒有公民的社會，是一個在政治上被動的社會。經(jīng)過漫長的27年，在國家和社會之間，已經(jīng)站滿了市民。

　　文/王怡

　　可以這樣說，27年市場化改革的最大成就，是市民的誕生。作為一個立憲政體的地基，市民社會逐漸在個人和國家之間站立起來。我們變成了斤斤計較的市民，在交易之中去獲得個人的尊嚴、權(quán)益和成就，并在交易的鍛煉中，慢慢懂得了自己和他人之間的邊界。

　　正是市場，使人們一面擺脫了夢魘一般的某種大公無私的道德理想。但另一面也意識到自由不等于自我中心，意識到個人的權(quán)利僅僅存在于個人與群體的關(guān)系當中。一個最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是，除非你有特權(quán)，否則沒有笑臉就沒有交易，沒有平等和尊重，就沒有私人財富的累積。

　　從老百姓到市民

　　這正是一百年前舊中國的第一輪思想啟蒙中，嚴復(fù)把穆勒的《論自由》翻譯為“群己權(quán)界論”的大義。在我們與他人之間有什么？27年的經(jīng)驗使我們回答：世上的一切財富，都存在于我們與他人之間。不投身在人與人的關(guān)系中的人，就是無產(chǎn)者。之間我們叫做市場。市場上的人們，叫做市民。市民的集合，投射到政治上的一個身份，就叫做“老百姓”。

　　但在我們與他人之間，除了市場，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空間叫做政治。這個空間中的人叫做公民。政治體制改革的路徑可能需要更嚴肅和激烈的討論，但目標卻毫無疑問，就是公民的誕生。

　　一個只有“老百姓”而沒有公民的社會，是一個在政治上被動的社會，是私人利益的卑微的集合體，是交易和財富都無法在公共領(lǐng)域獲得最終保障的社會。我們的國家是一個共和國，偉大的羅馬法學家西塞羅說，“共和國是人民的財產(chǎn)”。因此一個共和國的政治，也是公民們的政治。

　　一個公民社會所對應(yīng)的政治概念，不是狹隘的官僚政治，也不僅指一個狹隘的國家權(quán)力的運作領(lǐng)域。公民們的政治，是一種公共政治。在我們和他人之間，有一個既非私人交易、也非私人情感的空間，那就是公共政治的屬地，是公民出沒的地方。新共和主義者阿倫特甚至把這樣的一種政治概念，稱之為唯一的“真正的政治”。在她看來，那種規(guī)劃于密室、僅僅與公共權(quán)力或各式制服緊密相連的政治，反而是一種虛假的、“反政治”的政治。

　　因此，當近年來輿論和媒體頻繁的討論乞丐、乙肝帶菌者、失地農(nóng)地、拆遷戶或足球俱樂部的權(quán)利，討論郎咸平的喊叫、高耀潔的淚水，討論一切牽動人心的公共話題時；當杭州的劉進成在白大褂印上憲法、另一些人穿上印著“絕對權(quán)力絕對導(dǎo)致腐敗”的T恤、而我的朋友李彪常年在自己的胸口上別著“以誠待人”的自制像章時，或當民間綠色組織和知識分子一個接一個質(zhì)疑著三峽大壩、怒江大壩、虎跳峽大壩的修建，對于他們最貼切、也最榮耀的一個稱呼，就是公民。

　　但公民的誕生，顯然比市民的誕生更難。一是難在公民對一個法治和立憲政體的需求，比市民更加強烈和迫不及待。在古典共和主義時代如古希臘，“公民”只是一部分人的稱謂。公民權(quán)是有代價、而不是與生俱來的。只是近代憲政的發(fā)展，造就了國家權(quán)力依賴于民意的授予，以及人人生而平等的觀念，“公民”才成為了惠及一切國民的榮耀。因此公民的誕生有一個最起碼的要求，就是權(quán)力必須走出廟堂，成為天下之公器。

　　而第二個難處，則是虛妄的道德理想曾給我們留下巨大的陰影。使我們幾乎喪失了追求公民精神和投身公共政治的勇氣和能力。這使大部分社會成員耽于對政治的冷漠和畏懼，寧愿選擇做一個遠離公共領(lǐng)域的“老百姓”。甚至當一些人重新流露道德與政治的熱情，當一些人重新對公共政治的參與和維護充滿興趣，當一些人以社會的精英自許勇于擔當時，我們甚至會懷疑、恐懼、藐視、遠離和反感這樣一種公共精神的重建努力。因為我們實在分不清楚，這是一種恰如其分的公民精神或公民性格的塑造，還是一種虛妄的泛道德的激情卷土重來？這是市民精神的一種順理成章卻異常艱難的延伸，還是把人們劫持在公共領(lǐng)域不讓回家的、一個泛政治化的惡夢又將開始？

　　我們對斗士和烈士的傳統(tǒng)充滿厭惡，以致我們沒有把握分清楚斗士和公民。我們成為市民的同時，幾乎也在一步又一步的喪失著在公共領(lǐng)域進行辨別和行動的能力。

　　從恒產(chǎn)到恒心

　　孟子曰，“有恒產(chǎn)者有恒心”。這為我們理解改革進程提供了另一個模式。換一種說辭，27年市場化改革的最大成就，就是人們開始擁有恒產(chǎn)。而未來的公民社會和公共政治的目標，則是由此培養(yǎng)人們的恒心。這也是區(qū)分公民政治和高標的道德理想的關(guān)鍵。

　　公民政治是有產(chǎn)者的政治理想，道德理想主義是無產(chǎn)者的政治藍圖。公民精神的實質(zhì)是恒心，而不是野心。

　　一種積極參與、拓展和維護公共政治的公民精神，源于私人利益，但又超越了私人利益。在一個特權(quán)社會，一個人的權(quán)益可能與他人的權(quán)益無關(guān)，甚至相互矛盾。但在法治社會，善不能獨存，一個人的權(quán)益勢必同他人的權(quán)益血肉相連。因此法治并非如很多人想象那樣是一種冷冰冰的力量。恰恰是法治，敦促了公民精神、公益精神和健康的公共政治的產(chǎn)生。而一切特權(quán)，才是公共道德的敵人。

　　經(jīng)過漫長的27年，在國家和社會之間，已經(jīng)站滿了市民。有一種值得期待的前景，就是在國家與社會之間，在議會和政府之間，同樣的站滿持有恒心的公民，和各種公民的結(jié)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