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捷(香港大公報)
有機會采訪查大俠,不索取他親筆簽名才怪。豈料查良鏞為記者們在他的著作內(nèi)親筆寫下“金庸”二字前,還加了“大公報同事乃小師妹也”、“乃小師弟也”親切幽默的字句,怎不教小記者喜出望外。然而,更為喜出望外、更大的收獲是,這位曾于《大公報》任職和開始創(chuàng)作武俠小說的報業(yè)前輩,在接受專訪時對后輩贈上肺腑之言,并傳授了一招半式。
在武俠小說里創(chuàng)意縱橫的查良鏞,對新聞工作的態(tài)度與操守卻相當嚴謹,要求真實報道不騙讀者。
現(xiàn)任浙江大學人文文學院院長的他語重心長地跟記者說:“我也常和新聞系的同學們討論,對新聞的要求是:報道中不可講假話。但講真話難,有些現(xiàn)實狀況不能不理,若遇上一些當?shù)毓賳T貪污腐化,欺侮人民,卻又不能報道。我提議他們真話寫不得,假話也別寫,環(huán)境不許可報道真相,也別謊騙說這官員為人民服務,如何如何偉大。做人,要有自己的底線!
查良鏞對于部分內(nèi)地記者接受商家紅封包,然后刊登新聞,認為絕不可取,屬于人格卑鄙。他認真地說,若是為了錢而那么卑鄙不要讀新聞系好了。新聞記者保持清高,才無愧于讀者,看錢分上替人做新聞,等如貪污一樣。
對記者職業(yè)水平要求極高的查良鏞,呼吁業(yè)界抵制揭露別人私隱的報道:“我和許多香港記者說,下流的事不要做。他們覺得老板需要,讀者愛看。難道有人愛去妓院、舞廳,你也要到那兒去做事?市場需要『咸濕』小說,你也寫嗎?有人吸毒你也去販毒?不是有需要便得去滿足,人應想想自己的人格,對社會有沒有貢獻,良心是否過得去!
查大俠義正辭嚴的話語中蘊含激動。如果新聞不能騙人,那么武俠小說絕不能悶人了,小說家除了不需要武功高強之外,在學識修養(yǎng)方面,上至天文地理,下及人生百態(tài),深則諸子哲學,淺則搞笑抵死,動則招式百出,靜則寫情細膩,輕則兒女私情,重則國家興亡……簡直是能人所不能。
難怪查良鏞不得不承認,武俠小說也許正逐步走向式微!艾F(xiàn)在后生仔不會寫古代的事物,年輕人都不懂了,但若對歷史古人熟悉的,一般是年紀大的老實人,沒有那么思考活潑、異想天開,武俠小說的『胡鬧』故事想不出,就算想到也覺無聊而不愿寫呢!
能將武俠情景描述得出神入化的查良鏞,一九九九年起擔任浙江大學人文文學院院長,并且成為博士生導師,每一、兩個月便要到杭州跑一趟,F(xiàn)時他帶三位博士生,兩位是文學,一位是歷史,都沒有涉及武俠小說領(lǐng)域!拔椰F(xiàn)在于浙江大學教書,和年輕人傾偈,蠻開心!彼f,武俠小說的寫作是沒得教。懂得講故事的人,可把好多精采內(nèi)容寫出來,不擅講故事的怎樣都學不好。就如有些人講笑話,講來講去也不好笑,沒得學。”
查良鏞堅持原則的個性,反映在早前的一件小插曲上。隨著內(nèi)地掀起一片“少年出書”的熱潮,一名十二歲的山東小姑娘,也來寫武俠小說,更邀請查良鏞寫序及題書名,結(jié)果還是給查良鏞拒絕了。
“不行!武俠小說十二歲小女孩怎寫得出?寫詩比較短小,描寫一段感情還可以,寫小說不單止講技巧,還要懂人生呢。若講愛情,十二歲懂什么愛情,人生經(jīng)驗一點也沒有,寫小說好長篇,小孩子不可能寫得出。寫文章要寫你懂的東西,這個社會那么復雜,許多欺騙人的事,小孩子怎分得出?”言詞之間令人聯(lián)想到他拒絕時的直截了當。
現(xiàn)時北京大學、廣州中山大學、臺灣各大學皆設課程研究金庸小說,查良鏞倒很樂意在一些研討會或講座上與年輕人分享創(chuàng)作心得。但要他重新執(zhí)筆,再闖武俠小說新領(lǐng)域,查良鏞是堅決不肯。現(xiàn)時他繼續(xù)修訂著作,間中看看自己的作品,也覺蠻享受的———發(fā)覺文字、情節(jié)有缺點,便作出修改,但人物、故事不會改變。查良鏞坦言寫作好辛苦,現(xiàn)階段也不需要什么突破了。記者眼看各式陳列于查良鏞辦公室大書柜里的武俠小說,想到金庸小說及其衍生產(chǎn)品如漫畫、計算機游戲等,一浪接一浪席卷全球華人世界,若是有世界級的獎項烘托,也許令查良鏞的寫作人生更臻完美。
原來,查良鏞曾于二○○○年由李國寶提名諾貝爾文學獎,許多國際知名教授也極力推薦,心水清的他卻預知不會得獎。再提此事,查良鏞輕描淡寫地分析原因說:“諾貝爾文學獎,我得不到的了。第一個原因,諾貝爾評審委員有政治偏見。第二,他們不鐘意講故事,愛講意識,講心理,所以一定不會把獎頒給我。那次李國寶先生提名,全世界文學教授向諾貝爾委員會推薦,后來選不上,也沒講理由。提名時也知沒有太大希望。評審委員都是大學教授,一般人鐘意的他們不鐘意,認為不夠高級,《魔戒》、《哈利.波特》可能也永遠得不到這獎項,因為太好看,太有趣了。可能得到諾貝爾獎的話,我的小說也沒有人看了!
查良鏞輕松自在的幽自己一默,健朗開懷的他,沒有長者的老氣橫秋,反見頑童的鬼馬本色。他認為巴金先生是最應得獎的中國作家,巴金的文章不純以故事為主,還對中國社會的演變有深刻的思考,如今巴金年紀已是過百,應快點頒發(fā)給他,否則便來不及了。正是識英雄重英雄,查良鏞并不執(zhí)著自己的成就,反而推薦另一位文學家,可見他的心胸開闊。
查良鏞告訴記者,如今已不戀棧名利權(quán)位,因受佛學熏陶甚深。當初他開始學佛,是由于不服輸、好挑戰(zhàn)的個性。
“佛學好難懂,但我天性越是困難,越要了解為何這樣難,偏要想辦法去弄懂。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佛經(jīng)由印度文翻譯而來,并且是唐、宋時期翻譯,文字已古,翻譯得不很正確,佛教又分各家各派,這一派與另一派所說不盡相同,甚至出現(xiàn)矛盾沖突之處。所以,后來我看英文佛經(jīng),比較容易懂,因為英文文法結(jié)構(gòu)比較清楚,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中文文法尤其是古文,有些沒有subject(主語),一句話不知到底講什么,容易產(chǎn)生誤會。通過英文了解佛經(jīng),漸漸懂了一點,后來再懂多一點!
信佛后的查良鏞,最大的得益是不怕死,欲望少了,名利權(quán)位看輕了。“所以我寫完十五部武俠小說不再寫,也與相信佛理有關(guān)連,此為適可而止。年紀大了,適當時候收手去也。但最困難是,佛教的要求好高,一般人做不到,認為最好什么欲望也沒有,痛苦就沒有那么多,要求我們?nèi)コ黾,做和尚,連太太也不要,兒女也不要,錢又不要,好吃的東西不吃了,這層我做不到。”說著他又像小孩沒聽老師的話一樣笑起來。
盡管佛教是他的信仰,查良鏞并無進行皈依儀式,也沒有拜哪一位和尚為師傅,因此他覺得自己不算是佛教徒,而是相信其哲理。他相信中國佛教中的“自力”,即憑自己的覺悟去解開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等人生各種苦痛,覺得這樣比較正確,靠自己的力量,佛在心里,不假外求。一般人則是求觀音菩薩,保佑自己或家人,這是“他力”。
不怕死、不爭名利,不非常快樂但沒什么痛苦,兒女成長,生活大至過得去,查良鏞也自覺心滿意足了。不過,信了佛的查良鏞還是有煩惱的,他擔心膽固醇過高,血中糖分高,甜的東西不能吃,“但我鐘意吃甜的!闭f著他又像小孩子準備“偷”吃心愛糖果那樣鬼馬地笑起來。
來源:香港大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