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教授呼吁理性保胎
今天你保胎了嗎
根據15%~20%的流產率,2007年,中國約有300萬名孕婦流產。這一數字,相當于三個河南省的年新生兒出生數。一個年均接診14000人次的生殖醫(yī)生,給我們講述北京婦女懷孕早期保胎的真實情況
★ 本刊記者/嚴冬雪 文/李赫然
300萬流產孕婦
鄧成艷的診療室外已經等了50多人。她的小房間很不好找,這是全院最老舊的一棟樓的半地下室。七彎八繞,看了很多指示牌,才找到迷宮的中心——北京市協(xié)和醫(yī)院生殖中心。這些人大都是女性,有的小腹微隆,有的一旁有沉默的男伴,或站或坐地塞滿走廊,心急的不時往門里面張望。
“大部分是來看不孕的,還有保胎的!2009年1月3日,協(xié)和醫(yī)院門診部放假,鄧成艷穿得休閑,斜靠在椅背上,一邊說一邊往門外比劃,仿佛外面隨時會突然走進來一個病人。“都是希望要孩子的!编嚦善G笑說。
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婦產科教授鄧成艷,一周9個門診,年均接診14000人次,包括不孕病人與妊娠早期先兆流產患者。在鄧成艷接手的保胎病人中,大部分是孕早期(妊娠前三個月)就來看病的。她們的病情相對簡單,最終結果在一開始就能預計得八九不離十——要么是孩子有問題,基本保不住;要么是孕婦自身孕激素水平低下,但孩子是好的,通過人工干預補充就差不多能保住。
“懷孩子就像種莊稼,地再好,肥再足,種子有問題,也是長不好的!睂η皝硪蟊Lサ牟∪耍嚦善G總是拿種子和地的例子來說明,這樣溝通起來容易很多。
回憶起種子不好的病例,鄧成艷能說出一籮筐。一位名叫白禮慧的孕婦,今年已經34歲,前兩次懷孕均以胎兒停止發(fā)育告終,沒有查具體的原因。第三次懷孕了,孕激素依然偏低,這次她找到鄧成艷。人工補充黃體酮,孕8周B超顯示胎兒依然沒有胎心胎芽,白禮慧第三次遭遇胎兒停育。
“這對孕婦們是很大的打擊。”鄧成艷說,B超結果出來,很多孕婦當時就在B超室里淚如雨下。鄧成艷給白禮慧做了刮宮和絨毛染色體檢查,結果顯示:白禮慧腹中胎兒是三倍體染色體畸形,此類基本都胎死宮內。
通俗地說,孩子能不能保住主要分兩種,第一種是品種好,但確實缺乏營養(yǎng);第二種是品種不好,不是好孩子,要被大自然淘汰掉。“流產的發(fā)生率約占全部妊娠的15%~20%!编嚦善G說,近3年中,她所在的生殖中心對接診的222例次有完整病歷的保胎患者進行回顧性分析,統(tǒng)計出這一結果。這一數據與國外的數據一致。
根據衛(wèi)生部發(fā)布的《2008中國衛(wèi)生統(tǒng)計年鑒》,2007年,中國活產胎兒12506498名,按照15%~20%的流產率,2007年,我國有約300萬名孕婦流產。這一數字,相當于三個河南省的年新生兒出生數。
在這些流產的案例中,七到八成是孩子自身有問題,而被人體自然淘汰掉。這意味著一百名胎兒中,有15名胎兒以上會因自身缺陷而進入優(yōu)勝劣汰的“淘汰環(huán)節(jié)”,并最終被流產。這些不幸流產的孕婦們如果去做絨毛染色體檢查,將有至少一半人可以檢查出流產胎兒的染色體缺陷。
現代醫(yī)學對人體的了解僅30%左右,鄧成艷仍不免贊嘆人體自身的完美進化——如果胎兒是不好的,它會給大腦傳達一種信號:“種子不好,要流掉。”這種信號一旦啟動,孕婦體內本來正常的孕、雌激素就會直線下降。在這種情況下,外界再怎么補充孕激素也無濟于事,體內孕激素水平依然無法達到正常值。少了激素調節(jié)的胎兒就開始變得沒有營養(yǎng),“壞種子”最終在營養(yǎng)不良中死去,淘汰了。
問題是,一些孕婦的孕激素水平從一開始就偏低,這令人格外緊張,且充滿期待——也許只是孕婦自身的激素分泌過低罷了。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鄧成艷同事的女兒身上。醫(yī)院同事的女兒一開始就孕酮偏低,還出現相應的下體出血的先兆流產癥狀,她要求藥物保胎。
“我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如果種子是好的,我就會給你保好的,種子的營養(yǎng)問題包在我身上;但如果種子有問題,是沒有辦法的。”鄧成艷說。在保胎的過程中,鄧成艷全力以赴,孕7周,B超有胎心搏動了。每兩周監(jiān)測雌激素和孕激素水平,一直在緩慢上升。過了妊娠12周,準備轉產科,突然兩類激素水平下降,馬上B超檢查,胎兒已長3厘米,但胎心消失了。染色體檢測結果發(fā)現多了一條第18號染色體,“種子”確實是有問題的。
還有一種流產,既不是“種子”不好,也不是孕婦孕激素分泌不足,而是刮宮次數過多。由于個體差異,有些人刮宮七八次照懷不誤,有些人刮一次,子宮內膜就刮傷了。“就相當于在鹽堿地上種莊稼,根本沒法扎根,所以一有就流產!编嚦善G打比方說。刮宮次數過多也是早期流產的原因——“土地”一旦被破壞,“種子”無處落腳,給足孕酮也沒用。
從另一角度看,流產值得慶幸,是優(yōu)生優(yōu)育、大自然的淘汰過程。但是,對那些受孕困難或者有過不良孕史的人來說,懷孕機會分外珍貴,保胎則成了全部生活的重心。這時候,醫(yī)生唯一可做的只是給“種子”施肥。如果“種子”是好的,他們大都能安全地降生到這世間。
保還是不保?
“孕酮多了并沒有什么害處,有些孕婦就要求醫(yī)生注射,圖心安!编嚦善G說。去她那里要求保胎的通常是有過不良孕史(比如流產史),或好不容易懷上的。對于這些孕婦,鄧成艷的態(tài)度很明確:要檢查。是不是缺?缺多少?缺多少補多少。
“本應該被淘汰的畸形胎兒,有可能經過保胎而得以存活,直至較大孕周才被發(fā)現!眳f(xié)和生殖中心的七年調查結果顯示,222例次保胎病例中有2例畸形,一例在懷孕27周發(fā)現唇腭裂,引產了。另一例足月分娩,發(fā)現6指、外生殖器畸形及食管氣管瘺等多發(fā)畸形。
保胎后出生畸形率為9.0‰,沒有超過國內新生兒出生缺陷率13.7‰。盡管保胎不增加出生缺陷的風險,但在現今緊張的醫(yī)患關系下,面對前來要求保胎的病人,鄧成艷在正式治療前,都會告訴她們相應的風險,征得對方同意,并簽訂相關協(xié)議,方才動手。
現實總愛開更復雜的玩笑。2008年3月,已停經三個月的劉羽潔掛上鄧成艷的號。正常情況下,懷孕7周一定能顯示胎心,而B超顯示,劉羽潔的腹中只能看到一個胎囊,沒有胎心。本來,如果胎兒正常發(fā)育,三個月的胎兒就已經成形。
在劉羽潔之前的檢查中,醫(yī)生都認為胎兒停育,建議刮宮流產。幸運的是,劉羽潔記錄了自己的基礎體溫。根據她出示的體溫表,鄧成艷重新分析,發(fā)現她只相當于懷孕35天,而35天只有一個胎囊是很正常的。
“她孕酮低而且有點出血,我跟她說明了可能的風險,問她愿意不愿意保胎,她愿意,我就給她保了!编嚦善G回憶說。
誰知第二天就出事了。這天上午,鄧成艷正在看門診,門口突然竄出一位老太太,指著鄧成艷就嚷嚷開:“你說,到底孩子是不是好的,為什么有的大夫要清宮,有的要保胎?”這一吵就是十幾分鐘,差一點就引來醫(yī)院的保安。鄧成艷沒辦法,只得拿出和劉羽潔簽訂的協(xié)議,指著簽名告訴老太太:孩子是孕婦同意要保的,風險也是一開始就說明白的。孕7周B超發(fā)現胎心跳動,劉羽潔笑著說,婆婆不好意思進來。現在大胖孫子已經抱在手。
是好孩子還是壞孩子?保還是不保?這一切在孕早期,都是個謎。當前的監(jiān)測手段難以很快判斷早期胎兒是否正常,但可以迅速測出孕婦體內的相關激素水平,因此,對于自身功能缺陷、有胚胎停育史或先兆流產史的患者,以及不育史、受孕困難的患者,由于胎兒珍貴,一旦確定妊娠,生殖中心采取的主要措施仍是積極監(jiān)測觀察。
但有一個原則,鄧成艷始終堅持并再三強調:雌孕激素水平正常,就不需要補充。因為黃體酮注射液一支才7毛8,加上注射費也才1塊5一針,注射多了對胎兒無害,因此被廣泛應用。有的醫(yī)生不查孕激素水平,就給病人打一點或者口服黃體酮,孕婦也樂得心安。
“凡事都有利弊,就算無害,至少屁股疼啊!”鄧成艷說,黃體酮的注射很疼,而另一些口服雌激素也或多或少有價高、患者不耐受、頭暈嗜睡等缺點,因而并非用了都好。與其每天跑醫(yī)院打針,提心吊膽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否需要保胎,不如一次檢查確認,更加心安,也大大減小心理壓力。
如果以絨毛膜促性腺激素水平衡量妊娠,實際總胚胎流產率可達31%。早期流產中,半數以上是由于染色體異常。另外,環(huán)境因素、有害藥物、病毒細菌及放射性物質等均可導致胎兒畸形和流產。
“不停,我就不!
2009年1月2日,石景山醫(yī)院婦產科,預產期已過四天的孕婦郭艷紅在病房里來回踱步,沉默不語。三天前,郭艷紅就有了輕微的宮縮、出血等臨產征兆,但三天之后孩子還是沒生出來!岸脊治覒言袝r在家里一直坐著搓麻將!苯K于停下腳步,郭艷紅半開玩笑地認為是缺乏運動才導致了今天的不順利。
郭艷紅懷孕四十多天,突然腹痛,到醫(yī)院打了幾針黃體酮,進行保胎治療。四個月后,郭艷紅便辭掉文員工作,轉職“保胎員”!吧暇W也少了,怕電腦輻射影響孩子。”遇到問題,比如孕婦該吃什么做什么,她還是會上網查一下。
工作壓力并不是最主要的問題!疤h了,每天要坐公交車一個多小時上班,擠來擠去對孩子不好。”26歲的郭艷紅和丈夫商量后,辭去原本收入不錯的工作,小兩口開始靠著丈夫每月3000元收入過活,“肯定會拮據一點,尤其馬上又要多一張嘴!
郭艷紅覺得日子可能會困難一點,但孩子是最重要的,孩子出生后的一兩年也沒有出去工作的打算。她說以前的公司同事中,像她這樣的“專職保胎員”并不少見。
“這的確很時髦!编嚦善G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有些孕婦從懷孕前就開始補充葉酸和各種維生素,比較時髦也比較費錢。在前來就診的孕婦中,約有一半人是因為自己恐慌來要求保胎。其中有過不愉快孕史的可以理解,而首次懷孕因為恐懼就要求保胎是不值得提倡的。
有些孕婦覺得黃體酮不安全,認為會造成女性胎兒的男性化。對此,鄧成艷也作出承諾:這是誤傳。在鄧成艷看來,病人也有兩種極端,一種認為不能用一切的藥物,怕對胎兒產生影響;另一種則是沒問題也要用藥保胎,圖安心。
這兩種情況,在當下的白領一族中都表現得格外明顯。她們工作壓力大、生育年齡也偏大,并具有一定經濟條件,對孩子的期望值也格外高。據有關部門調查,北京市平均生育年齡5年提高1歲半,早在2005年就近29歲了。與此同時,她們還喜歡刨根問底,似懂非懂,互相問,不太相信醫(yī)生,“你為什么要給我這么做呢?黃體酮會不會造成女性胎兒男性化呢?如果保,會不會保出畸形?”在鄧成艷的接診中,這樣的問題常常連珠炮似的襲來。
經濟條件較好的孕婦們往往會掛鄧成艷的特需門診號,一個號三百塊錢。何怡已經流產三次,第四次懷孕后,她一直定期看鄧成艷的特需門診。一開始,何怡的孕激素水平偏低,鄧成艷用孕酮幫她保到13周,何怡體內的孕激素水平已經很穩(wěn)定,鄧成艷準備給她停藥。
結果她說“不停,我就不停!编嚦善G一邊笑,一邊輕輕搖頭,何怡一再堅持繼續(xù)用藥,這令鄧成艷頗為為難,“我覺得沒必要開藥,就不開了,最后只能對她說,你要吃就到別的地方開去!
類似的恐慌還表現在產檢上,有的孕婦自從懷孕,每兩周就會來醫(yī)院查體一次!俺悄闾貏e想要這個孩子,想傾盡一切保住,一般不推薦。沒有問題干嗎要一趟一趟跑醫(yī)院?”鄧成艷說。
保胎方面的費用,鄧成艷也算了一筆賬。檢查一項激素45元,三項相關激素全檢查也才135元。這固然比1塊5毛一次的孕酮注射費高了許多,但與天天跑醫(yī)院扎針、提心吊膽又承受懸而未知的壓力相比,無疑是更好的選擇!安橐幌聸]問題就不用打針了,很多孕婦心情也非常愉快就回家了。對這些孕婦來說,好心情比什么保胎藥都管用!编嚦善G一字一句地說。
醫(yī)生的建議
鄧成艷反對盲目保胎,同時也表示,婦女的三期很重要:月經期、妊娠期、哺乳期,都是抵抗力比較弱的時候。國家要求重視婦女三期的保健,其中妊娠期的休息非常重要。孕婦是否需要停職保胎不能一概而論,比如從事公交售票、化工原料有關職業(yè)的孕婦都不適合工作了。對于一般白領,上班坐辦公室用電腦是沒關系的。
對于網絡上賣得火爆的孕期防輻射服,鄧成艷不置可否:“防輻射服是否真的能夠使流產率、畸形率之類的數據有所下降,我沒有一手資料,不能評價,不推薦也不反對。”
對于保胎,鄧成艷有她的兩條建議:首要的就是什么年齡干什么年齡的事。不要因為工作耽誤了要孩子的年齡,魚與熊掌難以兼得。如果實在錯過了,則盡量放松,畢竟需要保胎的只是小部分人。
盡管鄧成艷這樣的醫(yī)生人群對于保胎有著理性的態(tài)度,但據衛(wèi)生部《2008中國衛(wèi)生統(tǒng)計年鑒》統(tǒng)計,北京和浙江兩大發(fā)達省市高危產婦比重高達30%以上,這一數字接近全國均值的3倍。
《2008年中國衛(wèi)生統(tǒng)計提要》也顯示,從1990年到2007年,城市醫(yī)院住院病人中,妊娠病、分娩病及產褥期并發(fā)癥一直排前十位疾病中的第四位,比重由8%上升到9.96%。在衛(wèi)生條件相對較差的縣醫(yī)院,這一排名和比重分別攀升到第二位,和17.35%!(為保護個人隱私,文中孕婦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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