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巖松:
你沒發(fā)現(xiàn)它是兩個極端嗎?
主持人:
沒錯。
白巖松:
我們?yōu)槭裁纯词裁词虑槎际遣皇呛诘木褪前椎哪?其實生活中的準則恰恰不是這樣。當把他塑造成某種世界上最有情義的,或者地震災區(qū)最有情義的男人,我覺得大家也會是平常心去看待他,因為不存在百分之百的完美。今天突然他就變成另一個極端了,我覺得太可怕了。
其實在我們的生活當中誰都是復雜的,比如說我們同一個醫(yī)生,他一方面拿著紅包,另一方面會累得暈倒在手術臺上,如果僅僅讓大家知道是累倒暈在手術臺上,他就感動中國了,如果說他拿紅包了,他就是惡心中國了,但他其實是一個人,而且還不是少數(shù)。
有很多的老師,一方面在體罰著學生,另一方面自己的孩子多日沒人管,一心撲在工作上,他也是一個人,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所以我覺得有的時候考量的是我們自己,就像當初我們過分感動和今天過分憤怒,這個過分都值得我們自己思考。我覺得面對吳家芳的時候,該思考的不是他,而是我們自己。
主持人:
你說的我們自己,我更多地把它理解為媒體。
白巖松:
不僅僅是媒體。
主持人:
比如對吳家芳這個人的理解,如果不通過媒體,我們怎么知道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白巖松:
媒體開始還沒有附載他那么多的光環(huán),但是他迅速地被放大,因為在那一段時間,有很多的事情都容易被放大,憤怒容易被放大,感動也容易被放大?墒乔∏【褪窃谶@樣一次又一次的過程當中,不該錘煉的是我們自己的成長,我們面對生活中的任何一個事情,如果說看到感動的時候,也別把它極致化,看到了憤怒的時候也想,背后也許有它的理由。
我更深的一點去看吳家芳關于跟他父親這段的時候也看到有另外的描述,他的父親很多年前就當著村委會的面,已經(jīng)要跟自己的兒子吳家芳斷絕父子關系,這背后清官都難斷家務事,更何況我們。所以在他最美好的時候,被塑造成神一樣的時候,我們也不要去相信有神,在他突然轉換成另外一個形象的時候,我們也不要說他立即就變成了惡人,我覺得人性太復雜了。
十幾年前的時候,我采訪一個哲學家,我問他,我說為什么現(xiàn)代人還需要十八、十九世紀的音樂撫慰我們,他的回答讓我記一輩子,他說小白,人性的進化是很慢很慢的,我們每個人都是吳家芳,只不過有的時候我們沒被放大。
另外我要多說一句話,地震使很多非常普通的人,由于地震被放大成了像具有明星效應和光環(huán)一樣的人,但是其實他們依然是普通人,他們不必,也不該去承擔很多公眾人物和所謂名人必然要承擔的很多聚光燈下,然后沒有任何隱私,我覺得對于地震災區(qū)的很多普通人,還給他們平靜的生活。包括像小林浩等等,前一陣子在上海我就碰見他,他說我是回上海還是在成都,我是在上海繼續(xù)學還是回成都,我當時就說,我個人覺得回成都更好,那兒有根。前不久他回成都給我發(fā)一個短信,我說我其實特理解和支持你,回頭對上海說謝謝,但是在這兒繼續(xù)好好學。
一個10歲的孩子,我們要讓他附加什么,我看到媒體上報道,學習跟不上,不好等等,太正常了,因為他從原來那個小學突然到成都這個小學來了,跟不上,又加上社會活動很多很多。所以我覺得我們要對人性寬容一點,我們也要對災區(qū)里的普通人寬容一點,放他們一馬,他們只是普通人。
主持人:
所以就是從吳家芳身上的兩個極端,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說明我們看災區(qū)應該用一種什么樣的目光去關注。
白巖松:
沒錯,而且一定要約束我們自己,對別人寬容。有的時候我很擔心我們會有這樣的一種傾向,做事情的時候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全躲;說話的時候,事不關己,談性正濃,要求別人嚴,要求自己很松,我覺得可能面對別人要寬容一點。而且一定要深刻地理解人性,人性不是黑就是白,我們每個人都太復雜了,董倩也好,白巖松也好,或者電視機前的您也好,我們都是好中有壞,壞中有好,看放大哪一部分。
主持人:
今天我看到一篇報道,關于小朋友林浩的,就是說他父親,實際上他家里面已經(jīng)入不敷出,這個時候很多廣告商希望林浩能夠拍廣告,然后他父親說,因為他是地震的小英雄,我不能讓他拍廣告,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這種情形?
白巖松:
我覺得這里頭不僅僅是一個地震英雄的問題,可能也會去考慮孩子或者怎么樣,但是的確有時候光扛著不行,死扛著不行,就是生活還要(繼續(xù)),回到四川也許對他家會好一點,打工也許更容易一點,或者怎么樣,而且一下子也不能立即把自己的生活期望值調的特別高,每個人都有要約束自己和改進的地方。
主持人:
你看在地震中我們之所以有了那么多的感動,是因為通過媒體,我們看到了一個個人性中特別光輝的地方,但是現(xiàn)在生活漸漸回歸平常以后,很多人性中其他的點就出來了,這個時候我們應該用一種什么樣的態(tài)度,尤其是媒體應該用一種什么樣的態(tài)度?
白巖松:
正常、平常。我覺得它反過來會去教育我們,所有媒體人也會受到深刻的教育,比如說在未來,當然不是災難,或者說遇到很多事件的時候,我們也應該有更多的側面,我們也應該更多地只提供事實,而不是評價。我覺得事實本身是有道理的,更何況在這個世界上從來就不存在沒有任何的不選擇等等很多東西,如果我們更開放,更透明,不同事情的各種角度都會出來。
接下來考驗的就是接受者,因為在一個媒體爆炸的時代,有可能你接受的是其他媒體寫他另幾面的你沒看到,就看到這一個標題,這一個標題就深深打動你,于是你就印象深刻,也沒必要。我覺得我們只要是更深地去理解了人性,有更多的寬容,這樣的事情既不會有當初百分之百地造神,也不會有今天百分之百的憤怒。
主持人:
可是你說在地震的時候,當我們看到這張照片當然會感動,對這么一個人,他是新聞媒體很關注的一個報道對象,他未來的一舉一動都會在媒體的注視之下。
白巖松:
不,我覺得恰恰在大地震發(fā)生了幾個月過后,現(xiàn)在進入到災區(qū)重建的時候,強烈地呼吁一個,讓四川災區(qū)的氛圍回到正常,我們要去面對四川災區(qū)里頭,我剛才說了,嚴格要求的必須嚴格要求,房子的質量、規(guī)劃等等,包括政府部門等等。但是另一方面,對普通人,和對很多正常的生活秩序,他們也有犯錯的權利,也有學習不好的權利,也有不誠實,或者也有偶爾奢侈的。
有一件事情讓我很難過,過年的時候,當有記者去的時候,然后災區(qū)的朋友說喝酒,哎呀,咱們不能喝好酒,說我們只能喝不好的酒,因為我們是災區(qū),還有鏡頭拍。我非常難受,其實過年的時候,如果沒有這場大地震,他們可能也一咬牙會喝瓶好酒,也不會有人說什么。但是這個時候你看,在他的心里會有一種陰影,會有一種深深的壓抑,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力,他過年想喝一瓶好酒都會有一種負罪感,讓四川災區(qū)怎么重建呢?什么都要去考慮,我這個行不行,我這個對不對,尤其普通人和普通的事,壓力變得這么大的時候,他們什么時候能夠快樂起來?什么時候能夠幸福起來?
主持人:
按照今天晚上我們的計劃,本來在節(jié)目中應當是連線采訪吳家芳,但是因為各種不知道什么樣的原因,我們聯(lián)系不上他,但是我倒是覺得聯(lián)系不上他,可能對于吳家芳來說倒是一件好事兒。
白巖松:
沒錯,其實開始他也未必很清楚地知道,說媒體給他放大成了什么樣。因為什么呢?大家可以想像那段日子,因為那段日子你我都去過,那個時候能聽個廣播都已經(jīng)是很奢侈的事情。我去了北川擂鼓鎮(zhèn)那個地方的時候,發(fā)現(xiàn)千萬不能像在北京一樣自作多情,還以為我們電視的很多東西人家看得到,其實那個時候擂鼓鎮(zhèn)能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聲音已經(jīng)很了不得了,那是鎮(zhèn)書記、縣長在那兒工作,才能聽到收音機,才了解資訊。像吳家芳這樣的,他們當時那種狀況下很難很難看到電視,更不用說看報紙或者上網(wǎng),因此大家神化他的過程或者等等很多,他未必了解,只是后來略有耳聞,略有耳聞之后做了正常的選擇。
針對吳家芳這個事件,我注意到一個轉折,在之前的時候,大家說的話很少,但是當他結婚,11月份領了結婚證,尤其12月28號去了深圳,跟妻子有了這樣的集體婚禮之后,突然各種對他負面,說他人性中另一面東西的東西就出來了,是不是破壞了我們心中的一個神,或者說破壞了我們心中曾經(jīng)塑造的一個完美的形象,我們想當然地塑造的那么一個東西,突然發(fā)現(xiàn)不是這樣。我們有的時候也不能擁有一種道德感的殘忍,什么意思?我一直支持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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