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王克峰教授是一位資深法醫(yī)學專家,1956年他在太原曾以法醫(yī)學鑒定人身份參加了審判日本戰(zhàn)犯工作。這個特殊的經歷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其中那些令人扼腕、震撼的事情竟至終身難忘。值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之際,記者專門采訪了這位老專家,聽他講述那一段慘烈故事。
面對被俘女學員,新兵的手在發(fā)抖
昭和16年,也就是1941年,日本國內征集了一批新兵,很快被輸送到侵華戰(zhàn)場上。于是,在1942年七八月份,日本華北派遣軍駐晉日軍中出現了用“活人靶”對新補充士兵進行刺殺“試膽”訓練,即把俘獲關押的抗日人員也包括平民百姓捆綁起來,讓新兵刺殺,嘗試殺人的體驗。這種殘無人道的訓練一直是在秘密狀態(tài)下進行的,并不為外界所知。
然而,1942年7月26日下午,有一伙日軍在太原小東門外賽馬場的一片墳地進行刺殺“活人靶”訓練時,一名八路軍戰(zhàn)俘掙脫繩索,竟死里逃生,跑回解放區(qū),成為這場慘案中的惟一幸存者。隨后,他在 1942年8月21日的《新華日報》(華北版)上發(fā)表了《我曾被當作“活肉靶子”》一文,揭露和控訴了日軍秘密集體屠殺俘虜的暴行。同時,解放區(qū)電臺播出了這一駭人聽聞的消息,《晉察冀日報》也為這一事件發(fā)表社論,控訴日寇虐殺戰(zhàn)俘的罪行。
據載,這一事件被公開揭露后,國際上的許多反戰(zhàn)維和人士對這種嚴重踐踏國際法準則和反人道暴行予以了強烈譴責,日本最高軍事當局受到國際輿論壓力,將這場大屠殺的責任者以泄密失職罪交付軍事法庭。但這一罪惡事件的詳細情節(jié)并不被外人真正盡知,而且在那個充滿了血與火的抗戰(zhàn)年代,類似或同樣的人間慘劇不斷上演,當時也不可能去深究這一事件的全部真相。
進入解放戰(zhàn)爭時期,人民解放軍在與閻錫山軍隊的作戰(zhàn)中,俘獲了數百名日本軍人。他們是日軍中的一批所謂“殘留”分子,在1945年日本投降后投靠了閻錫山的反動軍隊,企圖復活日本軍國主義,為再度侵略中國作內應。新中國成立后,這批俘虜中的一部分加上各地俘獲的日本軍人計136人被認定為戰(zhàn)爭犯罪分子,于1952年7月陸續(xù)被移送到太原戰(zhàn)犯管理所。
1954年初,最高人民檢察署(一屆人大后改為最高人民檢察院)組成偵處日本戰(zhàn)犯工作團,對分別關押在撫順和太原的1000余名日本戰(zhàn)犯全面展開偵訊工作。就在這一年4月,關押在太原戰(zhàn)犯管理所的一名叫住岡義一的戰(zhàn)犯交代出他在1942年7月、8月曾兩次參與實施活人刺殺訓練的罪行。
住岡義一,1917年生于日本大阪府,曾任日本北支那派遣軍獨立混成第4旅團獨立步兵第13大隊第四小隊少尉小隊長兼機槍教育隊新兵教官、大隊部中尉教育主任,第14獨立步兵旅第244獨立步兵大隊中尉、大尉中隊長。日本戰(zhàn)敗后,參加閻錫山軍隊,任山西省第6保安大隊上校副大隊長、山西省保安總司令部上校教育課長、暫編第10獨立總隊上校聯(lián)隊長、太原休整公署教導總隊上校聯(lián)隊長。慘案發(fā)生之時,住岡義一正擔任新兵教官。他所在的13大隊補充了340名新兵。他在供詞中寫道:“1942年7月26日清晨,大隊長安尾正綱大佐召集輔佐官會議。參加的有我和山本大尉等人,根據陸軍獨立混成第4旅團少將旅團長津田守彌的密令,大隊長宣布,這次受檢課中的假靶刺殺訓練,改為活靶刺殺訓練,以中國俘虜為對象。我很同意這個決定……”
刺殺檢閱場就設在太原市小東門外賽馬場的西北角。7月26日這天有220余名戰(zhàn)俘在這里被捆綁跪地,作為活靶,遭到日軍一對一的刺殺;幾天后又有120余人慘死在賽馬場,其中有70名左右是在住岡義一的指揮下,由他親手教練的新兵直接殺害的。住岡義一交代說:“我對一位渾身沾血、發(fā)出憎恨的呻吟、隨著呼吸吐出黑血的受害者,指給士兵說這里就是心臟,強迫一個不愿意刺殺的新兵去刺殺了……”
王克峰教授當時看過住岡義一的供詞,約一寸半厚,字寫得端端正正。根據住岡義一的交代查證,他們屠殺的對象主要是在1942年5月大掃蕩中抓獲的八路軍戰(zhàn)士和抗大分校的教師、學員,其中有50余名女學員,她們表現得非常英勇,遇害前挺胸昂首,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華民族萬歲!”憤怒的呼喊聲“使拿槍的新兵的手發(fā)抖了,使他們大為吃驚”。
大樓下挖出混葬尸骨
但是,要認定住岡義一參與了這場秘密的大屠殺,僅有他的供詞是不夠的,還必須要搜集到相關證據。根據他的交代,7月26日這次屠殺中有一名戰(zhàn)俘從現場逃脫了。1955年,偵訊人員在重點調查中查到了《新華日報》等在1942年刊登的有關文章,知道寫文章的作者叫趙培憲。他們通過組織部門在全國查找,找到了在云南蒙自專區(qū)任地委書記的趙培憲同志,與此同時,偵訊人員還帶著住岡義一去指認現場。據說明代時那個地方因建賽馬場得名,數百年來幾經戰(zhàn)亂早已是一片荒野,僅留有一些頹垣斷壁,到了解放初期那里還是荒涼空曠之地,只是在住岡指認埋有被害八路軍戰(zhàn)士的地點,已經建起了一座三層高的磚石大樓。
按照上級指示精神,為了獲取直接證據,偵處日本戰(zhàn)犯工作團決定將這座剛建好不久的某單位辦公樓扒掉。王克峰當時任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法醫(yī)師,他就是在那個時候參加到審判工作之中的。施工人員從辦公樓下面一丈來深的地方挖出成堆的混葬尸骨,有頭骨、肋骨、脊椎骨、四肢、髖骨等,達數百具之多,沒有任何衣物。王克峰的任務就是對尸骨做出法醫(yī)學鑒定。對于當時所做的鑒定,其中有兩項王克峰仍記得清清楚楚。
一是認定尸骨的人類種屬。王克峰他們到解剖室,通過教學解剖尸體求出一個肋骨間距的平均值來,再來測量挖出的肋骨間距,根據骨骼的特征,從而確認尸骨的種屬均為中國人。另一個是死因的認定。經過勘驗,這堆尸骨上留有的傷痕,基本都在五、六或六、七肋骨上,看上去非常清晰,與住岡義一所供述刺殺活靶的心、肺要害部位的情況完全相符;根據傷痕研究屠殺方式,受害人應是迎面站著或跪著而形成。所有尸骨中,沒有發(fā)現槍傷。
在1955年的調查中,虎口逃生的趙培憲看到這些尸骨上的槍刺、刀砍痕跡時,十分震驚,他對于屠殺之后怎么埋的尸體也是茫然不清。趙培憲說:我是第三批被刺殺俘虜中的第一個,衣服被剝去,敵人用一根已犧牲同志的褲帶反捆我的手。敵人踢著我,叫我跪下,這時我的血燃燒著。我想:“不能像綿羊一樣被宰割啊,應該在臨死之前和他們斗爭!”第二批剩下的僅少數幾個人了,他們由怒罵、呼喊,變成呻吟,無聲地躺在血泊里了。當敵人的刺刀在靠近我面前的同志的胸膛里未拔出以前,在這萬分緊急的時候,我掙脫了繩索,跳過溝,一直背著敵人飛跑。我逃跑后,日軍派出步兵、騎兵、摩托車一直追到東山,也沒追上。我腳底板上的肉都跑沒了,露出了骨頭,一片模糊血肉,已經感覺不到疼痛……
審判日軍侵略暴行
1956年6月10日至20日,特別軍事法庭在太原審判了關押在太原戰(zhàn)犯管理所的9名日本戰(zhàn)犯,住岡義一是其中之一。趙培憲委托公訴人當庭宣讀了他的控訴書;王克峰在法庭上宣讀了他所完成的尸骨鑒定書。住岡義一表示全是事實,沒有意見,并在看被刺殺人員的尸體照片時,不住地哭泣。
為了這次出庭,王克峰頭一次穿上整潔的灰色毛料中山裝、黑皮鞋,拎的是米黃色皮包,在法庭上接受公訴人、審判長、辯護人、被告人的質疑詢問,以鑒定證據支持公訴。整個過程,都用電影膠片給記錄了下來。被告人住岡義一當庭認罪,請求審判長“給我最嚴重處分”。
6月20日,法庭作出終審判決,住岡義一被判處有期徒刑11年。刑期自判決之日起算,判決前關押的日數,以一日抵徒刑一日。1959年7月9日,住岡義一刑滿出獄。
王克峰教授回顧說:“日軍第四旅團長津田守彌當時所下的用中國俘虜當活靶刺殺訓練對象的密令,并不是專門下給他的13大隊,而且在關押的日本戰(zhàn)犯中,有多人供述出用俘虜當活靶訓練新兵的事,以此推論,沒揭出的類似慘案肯定還有。但是,住岡義一所參與的這起賽馬場屠殺案,卻是經過特別軍事法庭審理,有案犯本人供詞,有人證、物證鎖定,是一起證實日軍侵略暴行的鐵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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