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jīng)書面授權(quán))
“商業(yè)操作與詩的精神格格不入”
“我很贊成一位印度詩人的說法,他說,詩歌應該把現(xiàn)代文明連皮帶骨消化掉!
——唐曉渡
本刊記者/陳曉 文/傅藝明
23年前,一場現(xiàn)代詩的“群體大展”拉開了詩歌商業(yè)化的序幕。從那以后,越來越多的詩人開始面臨“詩歌如何處理與大眾文化關系”的命題!霸姼璨荒軍蕵分滤溃痹姼柙u論家唐曉渡說。
中國新聞周刊:請你先談談這20年里詩歌的流變。從詩歌創(chuàng)作來說,在這20年里有了什么新的嘗試和變化?詩歌表達的主題和語言呈現(xiàn)形式和1989年之前相比有了什么變化?
唐曉渡:1989年以后,從面上來說,詩歌在社會文化生活中占的比重,比如報紙雜志的篇幅,擁有讀者量的多少,一路在下滑。詩人被關注,很多時候是作為公共事件,比如顧城殺妻。由于90年代大眾文化借助傳媒的巨大能量急速興起,某些詩人要引起廣泛關注,往往會通過媒體制造明星的途徑,而不是靠有力的作品來自我確立。好作品很少進入受眾的視野,倒是一些志在抓人眼球的事件不斷,什么“下半身”啊,“梨花體”啊,表面花哨熱鬧,其實沒什么價值。但愿他們會有變化。
但從作者的角度,或者從作品質(zhì)量的角度,應該說比過去提高了。一批在80年代嶄露頭角的詩人,20年來寫出了他們最重要的作品。比如80年代寫出《女人》《靜安莊》等組詩的翟永明,90年代以后仍然佳作不斷。西川的影響也主要是在89年后形成的。他的詩歌理念,包括文體和修辭方式,都在90年代經(jīng)歷了重大變化,并迅速走向成熟。歐陽江河的情況要復雜一些,但也差不多。他的“異質(zhì)混成”之法和西川的“互破”之法,在我看來同屬當代詩學最重要的收獲。王小妮、王家新早在80年代初就已出道,進入90年代以后則越寫越結(jié)實。于堅也是這樣,他的兩首長詩,包括“事件”系列,都寫于90年代。其他詩人我就不一一列舉了。當整個社會對詩歌的關注在退潮、下滑的時候,這些人堅持住了他們的詩歌立場,找到了更有效地應對復雜歷史語境的途徑,面對難度的挑戰(zhàn)寫出了更有分量的作品,事實上已經(jīng)成為當代詩歌的中堅。
中國新聞周刊:你1997年寫過一篇《低谷的夢魘》,認為詩歌不是低谷,而是正常了。現(xiàn)在12年過去了,你還堅持你當初的觀點嗎?
唐曉渡:那篇文章是為了打破某種成見。我其實對這類爭辯沒什么興趣。詩有詩的命運,但這個命運不是由詩單方面來決定的。詩人可以決定自己的寫作,但詩歌在社會文化生活中的地位,更大程度上卻是被時代給定的。如果恰好碰到劇烈的社會運動、戰(zhàn)爭、內(nèi)亂,那是詩歌大顯身手的時候,因為詩歌直接、快捷、強烈,會起到當下即刻的宣泄、鎮(zhèn)痛或爆破的作用,當然遠不能說那些詩就一定是好詩。80年代危機和生機并存,社會活力涌動,但很多場域是被關閉的,結(jié)果許多年輕人選擇了詩,詩成為宣泄他們生命能量的更便捷的途徑,甚至會導致一個人的命運發(fā)生變化。但這并不是正常狀態(tài)。
在比較穩(wěn)定的,以經(jīng)濟和商業(yè)為中心的社會當中,詩人存在的方式都是挺邊緣的。據(jù)我所知,比如在法國,一個比較優(yōu)秀的詩人,他出版一本詩集,基本上都是要自費的,一般也就印500到1000冊。詩歌只能做她該做、能做的事情,也只能在她能影響的范圍發(fā)生影響。這種影響不一定是直接的,比如80年代的先鋒詩歌,就深刻影響了先鋒繪畫、戲劇、電影。在更多的情況下,詩歌產(chǎn)生作用的方式是潤物細無聲式的。
好詩總是在相對安靜、連續(xù)的沉思中產(chǎn)生的,但社會又不能太安定、太沉寂。商業(yè)主義、娛樂至死當然對詩歌是不利的。有的時候你甚至感到比集權(quán)主義更可怕。集權(quán)會激起反抗,而且目標明確,能體驗到激情。但面對商業(yè)主義、娛樂主義你沒法反抗,反抗誰。空麄兒一個軟乎乎嘻皮笑臉的“無物之陣”。
中國新聞周刊:北島說:“90年代詩歌的問題要追溯到80年代,80年代的勝利大逃亡埋下了危險的種子,這個種子為90年代提供了錯覺與幻想。”你能談一下你的觀察和理解么?
唐曉渡:我想他不僅僅是在講詩歌界,也是在講整個知識界和文化界。所謂“問題”,更多地是內(nèi)心世界的問題、精神人格的問題,這些問題可以追溯得更遠。
中國這30年來一直處于急劇的歷史變化之中,我們跨躍的與其說是兩三個時代,不如說是兩三種文明,也可以說多種文明碎片糾結(jié)共存。急劇的變化使我們在精神上、文化上一直處于混亂之中,不斷地煮夾生飯,來不及深刻追問、領悟許多變化的意義,許多時候甚至是回避、放棄了許多問題。同時我們的生活方式也發(fā)生了幾乎是戲劇性的變化。從精神、物質(zhì)雙重匱乏的意識形態(tài)標本式的存在,到現(xiàn)在生活在消費主義的包圍中,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經(jīng)驗仿佛是一座山的兩個坡面,然而中間并沒有隔著一道鴻溝,也許是鴻溝太多太深,以致我們看不見或者不愿意看見。
對于強權(quán)、暴力,也包括大眾的暴力和商品的暴力,知識分子、藝術家理應有足夠的敏感、洞察力和不妥協(xié)的批判精神,如果沒有,就會集體陷入烏托邦的幻覺。但從50年代的思想改造,到其后持續(xù)不斷的各種整肅運動,尤其是經(jīng)過了“文革”,知識分子的精神人格已經(jīng)遭到了系統(tǒng)摧毀,不但被打斷了脊梁,甚至已經(jīng)到了骨軟可卷的程度。80年代為什么啟蒙主義會重新成為時代主題?為什么先鋒詩同時提出回到人本身和回到詩本身?就是這個背景。但事實表明,我們?nèi)匀簧钍芷錃v史后果的影響。
商業(yè)社會90年代似乎從天而降,來得太快、太突然,其實80年代后期,有關的變化已經(jīng)開始了。比如,對1986年的“現(xiàn)代詩群體大展”就可以做多面觀,它既呈現(xiàn)了當代詩歌的活力,也隱約地暗示了商業(yè)社會來臨。“大展”把80年代以來已經(jīng)在民間形成的詩歌群體、社團、流派放在一個公共平臺上展出,計84家,每家有一個宣言、簡介和作品,換個角度,也可以說是一種完整的商業(yè)推銷模式,雖然組織者本人沒有任何商業(yè)目的。我不知道這種具有公眾表演性質(zhì)的語言狂歡當時是否也給某些詩人們造成了錯覺或幻覺:詩歌也可以這樣玩兒了。詩歌從根本上說是個人的工作,不是集體的行為。商業(yè)操作和詩的精神格格不入。
中國新聞周刊:一些80年代成名的詩人說,80年代只不過是一個表現(xiàn)期,真正重要的是六七十年代的潛伏期。最近20年,詩歌淡出大眾視野,會不會是一個新的潛伏期?這個潛伏期又為詩歌提供什么能量?
唐曉渡:倒不如說,寫作者本身在一個前所未有的復雜歷史語境中,包括面對大眾文化的壓力,能否汲取、儲存和釋放出足夠多的能量?中國詩歌面對大眾文化的壓迫不是第一次,延安時期和50年代都遇到過,但以前都是自上而下的,是政策性的,從實際效果看,是借大眾文化之名消滅精英文化,和現(xiàn)在自發(fā)的、日常生活意義上且與商業(yè)主義結(jié)合在一起的大眾文化不是一回事。我們還可以把問題扯得更遠、更大一些,由此說到詩與整個現(xiàn)代文明的關系。在這方面,我很贊成一位印度詩人的說法,他說,詩歌應該把現(xiàn)代文明連皮帶骨消化掉。另一位美國詩人在談到美國現(xiàn)代詩歌也曾說過,它應該有一個足夠強健的胃,能夠同時消化月亮、石油和鋼鐵。我們會有這樣的胃口嗎?
中國新聞周刊:假如說80年代對中國新詩算是一個起點的話,你覺得89年以后的這20年,新詩又面臨一個什么樣的起點,或者說它已經(jīng)醞釀或建立起了一個什么樣的起點呢?
唐曉渡:從上個世紀80年代到現(xiàn)在20多年,現(xiàn)代詩已經(jīng)通過一批詩人,更重要的是他們的作品,在中國真正扎下了根。跟知識分子一樣,中國的詩人是很容易被外界的力量擺布的,不管是來自政治還是商業(yè),在這兩種情況下詩都很容易淪為工具。所謂“扎下了根”,是說找到了自身存在的理由,自己有關世界和人類自身的獨特的、不可替代的認知、想象與表達方式,據(jù)此詩歌不斷探尋和重建語言與事物的可能關系,尤其是與未知事物的關系。
扎下了根同時還意味著彼此照亮,薪火相傳。這就要說到更多足夠成熟但堅持默默寫作的詩人,他們很少甚至從不被大眾媒體關注,甚至很少為更大范圍內(nèi)的同仁所知。這些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交流的場所,不指望通過寫詩來干什么。詩歌對他們是一種生命形式、生活方式。他們的力量是比較穩(wěn)固的,這對詩歌的進一步發(fā)展非常重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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