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江湖再見
古龍的文風大開大闔,用刀來表現(xiàn)自己的血和暴力正合適,而梁羽生則是一謙謙君子,喜歡在自己的小說里添加上一些詩詞表現(xiàn)其舞文弄墨的文人本性。
撰稿·何映宇(記者)
一代武俠宗師梁羽生先生沒有等到牛年春節(jié)的到來。
1月22日,他的子女陪伴在他的身旁,從2006年起深受中風之苦的梁羽生(原名陳文統(tǒng))面目安詳?shù)仉x開了他所深愛的人間與江湖,享年85歲。
1月29日,香港《大公報》和《新晚報》聯(lián)合發(fā)出唁電,高度評價梁羽生的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稱梁羽生任職《大公報》、《新晚報》期間,貢獻良多。他負責副刊工作,發(fā)表《龍虎斗京華》、《七劍下天山》等武俠著作,寓俠義于柔情、寫家國于平生,大受讀者歡迎。
3天之后,梁羽生的葬禮在澳大利亞悉尼市北區(qū)麥考里公園的公墓內(nèi)舉行。金庸特地派代表送來挽聯(lián),上寫:
悼梁羽生兄逝世
同行同事同年大先輩
亦狂亦俠亦文好朋友
自愧不如者:同年弟金庸敬挽
我們的青春記憶
“我讀中學的時候,金庸和梁羽生兩位大俠把我都快弄瘋了!睂谧骷颐鈱τ浾呋貞浾f,“我們?nèi)琊囁瓶实亻喿x武俠小說,有什么就讀什么,梁羽生的《萍蹤俠影錄》、《冰川天女傳》、《白發(fā)魔女傳》和金庸的《射雕英雄傳》、《笑傲江湖》、《天龍八部》……這些武俠小說全面取代了書包中的教科書。為了掩人耳目,我們?yōu)檫@些武俠小說包上封面,上書‘語文練習三百題’七個大字!
80年代的武俠小說風吹遍神州大地,讓多少少男少女們記住了這樣幾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梁羽生、金庸和古龍。沒有加入國際版權(quán)條約,讓任何出版社都可以未經(jīng)授權(quán)就出版他們的武俠小說,為出版社帶來了多少利潤已不可查,盡管武俠小說從來不是禁書,但在90年代末之前,學生讀武俠和言情小說仍被認為是一種跨越雷池的危險舉動。
滄月說梁羽生的作品是他們這一代人必讀的作品,連年過古稀的許倬云教授也對記者說,他讀了梁羽生和金庸的不少武俠小說。梁羽生的鐵桿書迷郭海鴻得悉梁羽生先生去世后,在他的博客上寫下了當年自己與同學苦苦尋求梁羽生武俠小說的艱苦過程:“我讀到的第一本梁派武俠是《白發(fā)魔女傳》,而后我們陸續(xù)讀到他的《七劍下天山》、《萍蹤俠影錄》等等……我還將《廣東農(nóng)民報》上的《萍蹤俠影錄》連載版一章不漏地剪輯下來。記得知道《龍虎斗京華》是梁先生的第一部武俠,也是“新派武俠”小說的開山之作,我和同學何增杰執(zhí)意要找到,‘從源頭上讀起’,四處托人,半年后才找到一本缺了好幾十個頁碼的本子?梢哉f,那一陣子,半個校園都是武俠迷,上課偷看,甚至逃課看書,不一而足,令家長老師們大為頭疼!
在此之前,《少林寺》電影早已風靡一時,但武俠小說之所以會讓家長老師大為頭疼,主要還是人們普遍認為,武俠小說難登大雅之堂,誤人子弟則綽綽有余。古龍寫在《天涯·明月·刀》之前的一段話表達了他的悲哀:“在很多人心目中,武俠小說非但不是文學,甚至也不能算是小說,對一個寫武俠小說的人來說,這實在是件很悲哀的事!辈贿^當時迷戀武俠而走火入魔的人也確實不在少數(shù),毛尖記得,他的表弟就拜了一個鄰居小車工為師,這位鄰居小車工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身懷絕技卻淪落到要當車工,他的表弟自稱得其真?zhèn),腳上綁著沙袋睡覺,說自己練不多久就可以身輕如燕。
開一代武俠之風
武俠熱不見退潮,電影院里的武俠片越來越多。梁羽生的小說也多次被改編成電影,早期由《少林寺》的導(dǎo)演張鑫炎執(zhí)導(dǎo)的《云海玉弓緣》、《俠骨丹心》和《白發(fā)魔女傳》早已成了70年代香港武俠片中的經(jīng)典,也正是張鑫炎鼓動徐克拍攝梁羽生的經(jīng)典之作《七劍》。而由張國榮、林青霞主演,于仁泰導(dǎo)演的《白發(fā)魔女傳》則成了張國榮的影迷們追思“哥哥”的一個影像記憶。
在一個武俠小說尚未正名的時代,梁羽生的武俠小說卻異軍突起。1954年,《龍虎斗京華》在《新晚報》上連載,一時間名動香港,梁羽生也從此一發(fā)不可收,一生寫出35部長篇,160冊,1000萬字,直到1984年“退休”,30年的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令其名滿天下。
孔慶東注意到,在小說中,古龍喜歡用刀,而梁羽生喜歡用劍。古龍的文風大開大闔,用刀來表現(xiàn)自己的血和暴力正合適,而梁羽生則是一謙謙君子,喜歡在自己的小說里添加上一些詩詞表現(xiàn)其舞文弄墨的文人本性。梁羽生先生曾經(jīng)對記者說:“小說《龍虎斗京華》在《新晚報》上連載的時候,故事還沒有想清楚,一首詞先浮上心頭,就拿這首調(diào)寄《踏莎行》作為我的‘開篇’:弱水萍飄,蓮臺葉聚,卅年心事憑誰訴?劍光刀影燭搖紅,禪心未許沾泥絮。絳草凝珠,曇花隔霧,江湖兒女緣多誤,前塵回首不勝情,龍爭虎斗京華暮!
《七劍下天山》正文之前是一首調(diào)寄《八聲甘州》,寫得蕩氣回腸,氣派不俗,隱隱有風雷之聲。楔子回目就點名這部小說都因為一首詞而來:“一闋詞來,南國清秋魂夢繞”。在《七劍下天山》中,梁羽生特別鐘愛的清代詞人納蘭容若成了一位俠客,不過他出場時自然不能忘了他的拿手好戲:詩詞。他的姑姑納蘭明慧對他說,他的兩句詩“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皇帝并不欣賞,問他還有什么新詞,才華絕代的納蘭容若就從斗篷里拿出一把“馬頭琴”,調(diào)好弦索,彈奏起來,將一首新詞唱得如泣如訴,令納蘭明慧淚流滿面。
想來梁大俠對于自己出口成章的獨門武功一定頗為自負,所以他的小說,常常會以一兩首詩詞定場。梁羽生強調(diào)“寧可無武,不可無俠”,以一介文弱書生來寫江湖恩怨血雨腥風,卻也是別開生面。
金應(yīng)熙的言傳身教
梁羽生不僅開一代之文風,其人緣人品也堪稱典范,香港《大公報》和《新晚報》的唁電稱:“文統(tǒng)先生生前,愛國、愛港、愛報,與同人相處融洽,待人親切隨和,其在‘康樂部’下棋、打乒乓球的‘豪俠’音容笑貌,至今仍為老一輩同人所樂道。今斯人已去、典范猶存,望夫人及家屬節(jié)哀保重,謹致沉痛悼念與誠摯問候!
可是當年鼓動梁羽生寫武俠的《新晚報》總編輯羅孚卻說:“在我看來,梁羽生對金庸有點不服氣,但是他也不好說出來,畢竟金庸名滿天下。他并不去跟金庸相比,但實際上又在相比!边@樣的說法不知道有沒有什么真憑實據(jù),抑或僅僅憑借自己的個人判斷。不論是在自己的文章中,還是在接受記者采訪,梁羽生總是謙虛地推崇金庸,說自己是開風氣之先,而將武俠小說發(fā)揚光大的則是金庸先生。
梁羽生也是尊師重道的典范。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去年出版的梁羽生散文隨筆集《筆花六照》中收錄的文章,回憶師友的文章占了相當多的篇幅,時刻不忘饒宗頤、簡又文、金應(yīng)熙等恩師的恩情和教誨。1982年2月,香港大學向饒宗頤頒發(fā)名譽博士學位,緣由是表彰其古文字學——尤其是甲骨文及楚辭——方面的研究,對于饒先生敦煌學方面卻未曾言及,對于校方的疏漏梁羽生也頗有微詞。
梁羽生深受其師金應(yīng)熙的影響是不爭的事實。金應(yīng)熙愛棋成癖,竟然因為下棋而失去留學的機會。此人不修邊幅,真狂士也,在香港大學里讀書的時候常常到街邊與“擺棋”的職業(yè)棋手下棋,直到廢寢忘食,錯過宿舍關(guān)門的時間,竟睡在洋教授寓所的門前,洋教授清晨出門正好撞見此生,一驚非小。原本他年年都是香港大學的第一名,按常規(guī)可以保送留學英國,但因洋教授反對而終于痛失留學機會。
梁羽生得到老師金應(yīng)熙的“真?zhèn)鳌,也酷愛下棋,他回憶說:“在香港嶺南大學的時候,我與金應(yīng)熙老師常常在一起下棋。金師下棋下得很好,他對周德裕的開局了如指掌,對‘華南四大天王’(黃松軒、馮敬如、盧輝、李慶全)的棋法也很精通,我常和他切磋。雖然畢業(yè)后我們見面少了,但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我和棋的緣分并未就此結(jié)束,許多象棋大師的對局,我都是在第一時間看到。我也曾和頂尖的象棋棋手對弈,以我的水平自然是負多勝少。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金師和他們對弈會是怎么樣的情況!
除了是棋迷,金應(yīng)熙也是著名的歷史學家。反右期間,身為陳寅恪親傳弟子的金應(yīng)熙竟然貼了老師的大字報,陳寅恪的夫人唐筼抄下來給陳寅恪看,陳寅恪勃然大怒說:“永遠不讓金應(yīng)熙進家門。”他的“左傾”也部分影響到了梁羽生。
2001年11月27日,梁羽生在香港浸會大學做了一次題為《早期的新派武俠小說》的講演,其中,梁羽生這樣總結(jié)新派武俠小說(早期)的“套路”:“時間大都選擇:1.外敵入侵。2.民族矛盾深化。3.政治腐敗、官逼民反,用當時‘新史學術(shù)語’,即‘階級矛盾激化’”。其實這何嘗不是梁羽生本人的喜好?天山七劍反抗的是滿族的入侵,玉羅剎岳明柯等人反抗魏忠賢的鷹犬,梁羽生自己也承認,自己寫武俠小說,近因是羅孚《新晚報》的約稿,遠因則是受了金應(yīng)熙的影響。
梁羽生給《新晚報》寫了一部《龍虎斗京華》后名聲大噪,當時剛剛創(chuàng)辦的《商報》看得眼紅耳熱,請梁羽生給他們寫武俠小說,羅孚只好同意,他給出的理由是:“因為當時要支持《商報》嘛,這是我們辦的報紙,準備繼承《大公報》、《文匯報》的!碑敃r的香港雖然仍在英國統(tǒng)治之下,但左傾思想對于知識分子的影響不容小覷,特別是一種民族主義情緒,在一個革命的年代,在他們的內(nèi)心中熊熊燃燒,這似乎也是梁羽生、金庸的武俠小說——不同于古龍極端個人化的寫作——能夠廣受歡迎的一個時代背景的原因,幸好梁羽生同時還懂得文學的規(guī)律,沒有將《七劍下天山》寫成《暴風驟雨》。
也正是梁羽生分身乏術(shù),給《新晚報》空出了一個連載的位置,才促使羅孚請金庸出山寫作武俠小說,那本書即《書劍恩仇錄》,成就了金庸現(xiàn)在的武俠小說宗師地位。
最后的遺憾
大師已乘仙鶴去,江湖恩怨幾時休。用梁羽生的方式來寫小說的,大概也已經(jīng)成了古董,F(xiàn)在古龍一脈武俠的流行,究其原因,還是因為現(xiàn)在的武俠作家對于中國的歷史實在是知之甚少,寫一個天昏地暗的復(fù)仇故事,說一些剪不斷理還亂的多角愛情,作為快餐是足夠了,于是,銀幕上的打打殺殺越來越變成一種簡單的感官刺激。想要重溫一下梁氏富有詩情畫意的文風,重溫那些慷慨激昂的歷史,還是要讀梁羽生先生的原著。武俠研究學者羅立群對梁羽生的評價就比較中肯:“梁羽生小說的語言文采飛揚,字里行間透出濃郁的書卷氣,故事中又常常用詩詞歌賦、民歌俗語點綴其間,以創(chuàng)造優(yōu)美的意境、氣氛,烘托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
最讓梁迷們感到遺憾的恐怕還是梁羽生的未竟之作《武林三絕》不知道修改成了什么樣。不知道是因為梁羽生對這部小說非常不滿意,還是因為他對其珍視有加,《武林三絕》只在《大公報·小說林》上連載(1972年10月1日-1976年8月16日)。連載完之后,梁羽生就聲稱自己一直在修改這部小說,直到他去世也沒有見他以單行本形式正式出版,也不知道是否還有重見天日的那一天。但愿梁羽生生前最大的一個謎將在他去世之后揭曉,但愿它不會像金庸大幅修改自己的小說之后變得面目全非。
夢已逝,只存憑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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