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的家在山里。皖南的山生得好,綠得深,到了這一帶,勢雖不雄,峰頭卻依得緊,依得密,分不出一點斷處,顯出一種結(jié)實的樣子。此地已偏處績溪縣的西北。一過雞公關,車子就盤山繞起來,翠嶺的顏色是在畫里見過的,始覺凡有畫山手段的,大約是把這樣的山景看熟的,心頭筆端,總叫綠意浸著。
越到嶺北,橫起一座大會山,在它的下面,墻色粉白、屋檐青黛的房子散了一片,便是胡適住過的上莊村。
上莊村里住著的大姓人家,應數(shù)胡氏了。適之路不很深的地方,胡開文的祖屋在焉。此人的名氣,我也是從前在北京琉璃廠的徽墨店里知道的,后來又在休寧縣鹽鋪村的狀元湖邊望過佛山上他的墓塋,在這里偶見其人舊家,感慨當然有那么一些。我的來意不在此而在彼,只把老宅看了片時,就朝多彎的小巷深處走。
溫源寧說胡適“和藹可親”,梁實秋說得更活些:“永遠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說的都是神情。他的相貌,我有一點得自書上圖片的記憶,那最多是表淺印象。在故居前迎著我們的,是胡適的侄孫胡育凱。他的名片印了一行小字:適之叔公取名。一看他的臉,實在帶著幾分像,面清瘦,瞧人的時候,鏡片后面透出的目光是和善的,很像他的叔公胡適之,也和我想象里的胡適不差幾分。這樣眼神的人,心應該是沉靜的,不易為外界所擾。真如本鄉(xiāng)老輩人說“像個先生樣子”。
胡宅“略施雕刻以存其樸素”。故人散去,屋院安靜了,少了紛擾,也少了溫馨。這是胡適感知過的世界,生命的記憶從這里開始。老屋是他全部人生的根。歷史通常保持沉睡的姿態(tài),探詢者的目光喚醒它的生命。但是,靈魂永遠是醒著的。進入時間的深層,生命史便會呈現(xiàn)它的全部生動。在精神的連接中,生存和死亡的轉(zhuǎn)換、時間與空間的過渡,變得自然而從容。身入留著名人生活遺痕的故居,更像抵臨一個文化儀式現(xiàn)場。
家什雜物放置屋里各個角落,凡家庭生活所需之物,無一不全。年深代異,它們的存在,并非用來裝飾家族的榮譽,更像在接受我們注視的一刻顯示歷史的重量?梢愿械缴鼫囟鹊模呛m父母的繪像,一旁配了字。胡適的那篇《我的母親》,語言很稀而情感很濃:“我在我母親的教訓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極大極深的影響。我十四歲(其實只有十二歲零兩三個月)便離開她了,沒有一個人管束過我。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彼麖娜酥舆@一方面,流露出天性之愛。若論中國上好的親情文章,選家多要看中這篇。就上邊所引的話看來,胡適拿筆寫著的時候,浸在自己的性情中,心里一定是溫暖的。
仿佛是胡適在給丁文江做傳時說過的,“我們這個新時代的徐霞客”是一個“能建立學術的大人物”。反求諸己,把“能建立學術”這話移用在胡適自家身上,我也能夠贊同。成熟于乾嘉時期的徽派樸學,在治學上以“經(jīng)世致用”為目的,以“來謹科學”為態(tài)度,這個傳統(tǒng)也就在胡適的學風上表現(xiàn)了出來,實證的作風也很顯然,是其在求知方法上一貫的遵守。即以記游文字而論,他的那篇《廬山游記》,寫得就很平實有據(jù),基本不抒情,竟至可以裁度他的內(nèi)凝而持重的治學風格。書房墻上掛著他寫的條幅:努力做徽駱駝。“徽駱駝”,和“績溪!睂们『,耐勞、肯干、能忍受、不畏苦,是徽州人堅持的人生精神。
胡適年少時走到皖南山外。出家庭而入學庭,先做了上海灘的時新少年,又靠官費留美七年,在杜威門下得了哲學博士的榮銜。他留跡家鄉(xiāng)社會生態(tài),傾力學殖,徽州文化的根底還扎在心上。(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