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科院教授于建嶸成長經(jīng)歷:要為自己的階層說話

　　于建嶸 法學(xué)博士，現(xiàn)任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農(nóng)村發(fā)展研究所社會問題研究中心主任，教授。著有《岳村政治》、《抗?fàn)幮哉�治》等�?003年獲《南風(fēng)窗》“為了公共利益諍言獎”；2004年獲《南方周末》“特別致敬人物”稱號。

　　于建嶸 “我要為自己的階層說話”

　　最近，一組拍攝于四川宜賓市政府門口的照片在微博(于建嶸微博)引來網(wǎng)友的上千次轉(zhuǎn)發(fā)———照片顯示，一些上訪人員正在躲避追截。此事繼而引起了媒體的廣泛關(guān)注。發(fā)布照片的人，又在一次給一個中央機關(guān)處級干部班的講座上，播放了宜賓市執(zhí)法者毆打上訪民眾的錄像。學(xué)員們均表驚訝，有人言稱，下次遇到宜賓市來跑項目，堅決不給！

　　這樣一個“上通下達”的人，就是中國社科院農(nóng)村發(fā)展研究所教授于建嶸。近期，他還出版了新作《抗?fàn)幮哉�治》�?/p>

　　湘南 城鄉(xiāng)流浪

　　沒有布票、沒有糧票，沒有吃，沒有住的地方。

　　爺爺要死了。他是一個裁縫，也算是本地有一點影響力的秀才，家里有很多的地。爺爺死的時候，父親還很小，之后不久，奶奶也死了———父親那時候才十幾歲，就成了一個孤兒，沒有人管他。

　　父親就到外面去流浪，有一次打架，他逃到了山里面，碰到了湘南游擊隊，他就參加了游擊隊。

　　解放之后，他也就算是參加了革命，就做了一個小干部。母親那個時候在團委當(dāng)保姆，他們結(jié)婚之后，父親被調(diào)到衡陽，做了一個縣團級干部。

　　“文革”時，南下干部和地方干部發(fā)生摩擦，把地方武裝視為土匪，挖出了我父親的“土匪”歷史，就再沒有給他安排工作，也沒有抓他坐牢，就是把他晾起來。1967年，把我母親下放到農(nóng)村，母親帶走了我和姐姐。

　　父親那樣的出身，村里沒有人愿意讓我們回去。冬天，他們偷走了我們家的棉被，就是為了將我們趕走。母親沒有辦法，就帶我們流落到城里，也就成了黑戶(指“文革”期間沒有戶口的人)，沒有布票、沒有糧票，沒有吃，沒有住的地方，很可憐。

　　有很長一段時間，母親去糧站免費幫忙打掃衛(wèi)生，就是為了在掃地的時候搜集米袋里漏出來的米粒，或者到黑市去買紅薯回來。有些人小時候說某樣?xùn)|西吃多了，現(xiàn)在都不吃。而我小時候主要吃紅薯，現(xiàn)在還是特別喜歡吃。

　　衡陽 黑人記憶

　　“黑人”身份對我來說，整整八年，從六歲到十四歲。這決定了我今天的許多選擇及性格。

　　在我八歲的時候，父親托朋友幫忙，送我去上小學(xué)。母親沒有布票，就去找人討了一個麻袋，花幾毛錢請裁縫給我做了一件衣服，那人眼睛瞎，衣服口袋一個縫在里面，一個縫在外面，但那是我當(dāng)時最好的衣服，我穿著它就上學(xué)去了。

　　班里有個同學(xué)是班長，他認出我———我們剛搬進一家木板房地下的窩棚里，他住在木板房里，他說：“他怎么到我們班來了？他是黑人！”老師不在，他們就把我往外拖。我拽著桌子不愿意走，縫在外面的那個口袋勾住了桌子，拉扯之下，我唯一的好衣服被撕爛了。

　　他們把我拖出去，我蹲在學(xué)校外面痛哭。父親來了，他說他剛好路過。其實學(xué)校在很偏的一個馬路上，我想他可能是特意去看我，他摸著我的頭流淚，很難過。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流淚。從此以后，無論如何我都不愿意到學(xué)校里去了。

　　因為沒有戶口，也沒有人敢租房子給我們，我們到處流浪，到后來，全部的家當(dāng)就是一個鍋、兩個被子，母親用一個平板車一拉就走。

　　我們之所以生存下來，很重要的原因是我父親雖然是個壞分子，自身難保，但他因為當(dāng)年很講江湖義氣，他再怎么倒霉，還是有朋友愿意幫忙。不然的話，當(dāng)“黑人”的那個感覺……“黑人”身份對我來說，整整八年，從六歲到十四歲。這決定了我今天的許多選擇及性格。由于沒有布票，我小時候基本上沒有穿過什么像樣的衣服。所以我說我是奧巴馬。

　　到1974年，我就直接上高一了，我不懂拼音，也不懂?dāng)?shù)理化，但好在正規(guī)讀過小學(xué)的人也不懂這些。1976年，父親被平反，但7個月之后，他就死了。如果不死的話，可能就當(dāng)上大官了。但他一死，事情就麻煩了。因為母親的工作還沒有安排，母親對這個事情總是懷恨在心。我說，算了，我考上大學(xué)之后，肯定讓你過上好日子。

　　大學(xué) 母親的榮耀

　　“你懂法律嗎？”“法律還不就是那么一些事情嗎？”

　　我考上湖南師范學(xué)院，成大學(xué)本科生了，牛得很，工作轉(zhuǎn)正之后可以拿到54塊5毛錢，而大學(xué)生是可以預(yù)支工資的。我母親高興得不得了，她說這是她一生中感到最榮耀的事情。

　　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17歲。母親的工作是給別人刷酒瓶，她沒有錢送我去學(xué)校。我一個人去的第一天，把我嚇壞了。父親有很多戰(zhàn)友，都是很講義氣的。省公安廳的一個人到火車站去接我，我聽到有人叫：“衡陽來的于建嶸！”我一看，是個警察，嚇得我要尿褲子了，我年齡小，從小又被抓怕了，我說我沒有犯罪。他說：“我是來接你的�！�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分到衡陽日報，天天寫社論。后來因為種種原因，我有一年多沒有工作，就干脆當(dāng)律師去了。我當(dāng)律師比誰都簡單。

　　有一個禮拜六，我和幾個朋友到湘江邊散步，走到師范學(xué)院門口，看到告示說要招考“律師工作者”。那個時候，政府想招聘建立一個律師隊伍，我去面試取得培訓(xùn)資格。

　　我什么都沒學(xué)過，就去考試了。司法局的人在那兒讓我們填表，他們一看，我是大學(xué)本科生，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問我：“你懂法律嗎？”我說：“法律還不就是那么一些事情嗎？”

　　他問了一個問題，最有意思了，考倒了一大批人：“如果有三個人賭博，有兩個人輸錢了，輸?shù)娜司秃匣飳Ω囤A了的人，把錢從他那兒拿回來，你說這是一個什么行為？”

　　我們是腦子動得多快的人，我說：“搶劫！”他馬上問：“搶誰的錢？”如果我說搶贏了的人的錢，那我就是認可了賭博的合法性。我們這種學(xué)哲學(xué)的人馬上進行邏輯分析，我說：“這是搶國家的錢。”他說：“怎么是國家的錢？”我說：“國家待沒收的錢�！笨脊侔炎雷右慌模骸熬褪悄懔�！”

　　海南 賺錢不是目的

　　賺的錢一輩子都用不完了。我說我不干了，沒意思。

　　我是中國第一批取得律師資格證的人。第一年，我掙了150多塊錢，給我母親買了一件呢子大衣。我天天幫別人打官司，到處去賺錢，幾年時間下來，我就掙了12000塊錢。那個時候，一般人一個月掙50塊錢，我有20年的工資了，我不怕了，我覺得我可以下海了，就帶了12000塊錢去海南。

　　靠替人要賬，在海南我得到了人生的第一個10萬，激動得一個晚上沒睡覺。那種興奮的感覺，后來永遠找不到了。我打電話給我母親，她說：“你不要做，那是犯法的事情！”做了一年多，我發(fā)現(xiàn)錢好賺，就和幾個朋友一起干，有一次給別人寫一頁紙的法律文書，就賺了60萬。

　　我們幾兄弟賺到1000多萬的時候，我認為我賺的錢一輩子都用不完了。我說我不干了，沒意思。他們不同意，我堅決要分錢。拿到200多萬，我賣掉舊車買了一輛馬自達，又買了一個2萬多塊錢的大哥大，還辦了一張銀行卡，開始云游全國。

　　武漢 找到目標(biāo)

　　是什么把一個黃皮膚的孩子變成黑人？要想一切辦法使我們的后代再不這樣被人變成黑人！

　　我考上大學(xué)離開家鄉(xiāng)時，就曾經(jīng)發(fā)過誓，我先解決生活問題，但我這一生的目標(biāo)就是：1、搞清楚是什么把一個黃皮膚的孩子變成黑人；2、要想一切辦法使我們的后代再不這樣被人變成黑人。

　　所以我賺錢之后堅決要分錢，我說我當(dāng)年賺錢的目的不是為了賺錢，是為了獲得自由，因為沒有錢就沒有自由。離開之后，有兩年的時間，我心中有想法，但沒有目標(biāo)，四處走走。后來，有人建議我找華中師范大學(xué)的老師徐勇。徐勇接到我的電話，很懷疑：這個家伙，是干什么的？

　　他和我談過之后，說：“你應(yīng)該讀博士�！蔽艺f，我一輩子沒想做這個事情。他說你不對，你一定要繼續(xù)讀書，一定要進入體制，否則你就只能是個江湖郎中。我就去學(xué)校跟徐勇待了一年，但我不住學(xué)生宿舍，我住外教樓，60塊錢一天，咱們有錢，牛得很！

　　我考了徐勇的博士，他不準(zhǔn)我走，讓我老老實實待著，那一年我吃苦了，看了好多書。第二年，徐勇說你不能在學(xué)校待了，你必須去做調(diào)查。這是許勇對我的兩個最大的啟示：第一，你必須讀書，你必須有身份；第二，你必須做調(diào)查。

　　我開著車沿著毛澤東走過的路走了一遍，花了一年的時間，再回來寫論文。調(diào)查的時候，我哪一天見到什么人都有記錄，我們搞律師的人喜歡做記錄。那時候沒有微博，要有微博的話我天天發(fā)微博。調(diào)查完了之后，論文寫了三個月，我獲得了全國優(yōu)秀博士論文，全國評定第一名。

　　北京 追求理想

　　不就是個房子嗎，拆了再說。只要我過得高興！愉快！我就買！

　　我起先是到農(nóng)科院去做博士后，導(dǎo)師是個特別講究的人，我是特別不講究。他還有一個女博士后，我每次去見他，他都訓(xùn)我：“你怎么鞋子也不擦？衣服穿得破破爛爛的，怎么不去買件新的？叫你師姐好好教教你！”說得我火大。后來有個機會，我就去社科院了。

　　2003年10月，我們幾個住在通州的社科院博士后聽說宋莊有幾個畫家，就去玩。在小堡村我們見到了一位正在做飯，好像生活很艱難的畫家。別人卻告訴我，這位畫家畢業(yè)于中央美院，在老家有一間很大的美術(shù)學(xué)校，是位千萬富翁。我們都不相信。

　　這位畫家卻告訴我，千萬富翁是真的。他是為實現(xiàn)自己的藝術(shù)夢想才離家出走，自愿過這種生活的。我問：“在家也可以畫，為什么要離家？”他說：“畫畫就是畫心，在我心目中小堡村是先鋒藝術(shù)的前沿陸地，我一走進這個村，就像戴上紅軍八角帽，手握鋼槍要沖鋒了�！闭f完，他淚流滿面。

　　我驚喜萬分，激動不已。這種理想主義者的自由生活，不正是我追求的和尋找的？我問：“還有小院出售嗎？”他告訴我，附近有一畫家剛搬走，有一個院子出售。我趕忙聯(lián)系，房主見我急要，開出當(dāng)時的天價十二萬五千元。我當(dāng)場就買下了房子。

　　小院裝修完總共花了30多萬。老師一直罵我：你是搞土地研究的，你還不知道這個房子不能買嗎？將來它會被拆。我說：管他，不就是個房子嗎，拆了再說。只要我過得高興！愉快！我就買！

　　小堡村有個畫家，說：“通州是北京的，宋莊是中國的，小堡是世界的，我們是人類的。我們?yōu)槿祟惍嫯�，不為人民幣畫畫�！边@有些像瘋話。但我卻感到了他們的智慧和勇氣。

　　過去的事情，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但不是為了記恨什么，我有我的目標(biāo)，我為此奮斗了近三十年。

　　本報記者 劉晉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