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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可夫的政治浮沉

2001年09月13日 10:01

  丁明

  歷史上許多人物的命運,往往有驚人的相似之處。登上了頂峰,往往意味著下降的開始?墒,像朱可夫這樣,從頂峰到谷底僅短短百十來日,也不多見。命運給這位在政治上不甘寂寞的老帥,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1957年10月27日,《真理報》刊登了一則消息:解除格奧爾基·康斯坦丁諾維奇·朱可夫國防部長的職務(wù),由馬利諾夫斯基繼任。消息采用小號字體,登在第六版的最后,因而并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11月3日,還是《真理報》,這一次在第一版的首要位置,發(fā)表了《蘇共中央十月全會公報》和《關(guān)于改進蘇聯(lián)陸海軍黨的工作和政治工作的決議》,這兩份文件不僅再次提到解除朱可夫的職務(wù),還列舉了他的一系列嚴重錯誤,這才引起了人們的廣泛注意和震驚。

  朱可夫是一位功勛卓著的元帥。二戰(zhàn)期間,他率領(lǐng)蘇聯(lián)紅軍與法西斯德國軍隊浴血苦戰(zhàn),屢建奇功。他曾六次獲得“列寧勛章”、四次榮獲“蘇聯(lián)英雄”稱號,除他之外,在蘇聯(lián)沒有任何人獲此殊榮。這樣一位深孚眾望的國防部長,怎么突然被解職了呢?

  蘇共中央六月全會通過的“決議”,為朱可夫列舉的“罪狀”有這樣幾條:1 破壞黨關(guān)于領(lǐng)導武裝部隊的列寧主義原則;2在軍隊中開始培植對他的個人迷信;3黨性不純,沒有正確地理解對他的功績的高度評價;4在理解蘇聯(lián)外交政策和領(lǐng)導國防部的工作方面,都傾向于冒險主義。歸納起來,要害就是:在軍隊中削弱、甚至取消黨的領(lǐng)導。用我們熟悉的話來講,叫做“槍指揮黨”。

  這場突變,無疑是朱可夫個人的重大悲劇。從此以后,他賦閑在家,再沒有被起用擔任任何職務(wù)。凄涼的晚年,伴隨著巨大的戰(zhàn)功,把他送到了生命的盡頭。

  1957年以后,蘇聯(lián)的歷史著作和教科書談及此事時,大多千篇一律,記述得比較簡單,F(xiàn)在隨著蘇共歷史上的一些“絕密檔案”不斷問世,回憶文章、傳記的大量出版,我們終于可以比較清楚地描述1953年至1957年間,朱可夫在政治上的浮沉以及最后悲劇的來龍去脈了。

  東山再起

  1953年3月,斯大林逝世后,對于馬林科夫、莫洛托夫、赫魯曉夫等繼任者——“集體領(lǐng)導”們來說,首要的問題,是必須盡快控制所有的權(quán)力機構(gòu)。可是,由于斯大林在世時大權(quán)獨攬,任何人不經(jīng)允許,不能插手其它部門的工作,所謂的“監(jiān)督”機構(gòu)也不過是一種陪襯,這樣就造成了某些權(quán)力機構(gòu)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中。

  像龐大的克格勃就被貝利亞所壟斷。貝利亞有野心,而且急不可耐,這一點大家都看得很清楚。為了將大權(quán)集于一身,他隨時可以調(diào)動克格勃按照自己的愿望行事,必要時,“結(jié)果”掉幾個馬林科夫之輩,也并非不可能。嚴酷的現(xiàn)實,使一場你死我活的斗爭勢在必行。

  然而,緊要關(guān)頭,幾位在斯大林的羽翼下成長起來的領(lǐng)導人卻顯得信心不足。馬林科夫的懦弱,布爾加寧的猶豫,米高揚的曖昧(他甚至認為貝利亞沒什么野心,一起合作也無妨),造成了主動權(quán)的一失再失。

  正是在這樣一種形勢下,一向被人們看不起的赫魯曉夫,脫穎而出了。

  赫魯曉夫出手不凡。他謹慎、機智地暗中串聯(lián),除了在米高揚那里鼻子上碰了一點灰之外,其余重要人物大都被他不動聲色地聯(lián)絡(luò)到了一起。與此同時,他清醒地看到,與貝利亞的斗爭,是一場殊死的斗爭。在貝利亞控制著克格勃的狀況下,唯一可能與之抗爭并戰(zhàn)而勝之的力量是軍隊。因此,動用軍隊,首先逮捕貝利亞,是當務(wù)之急。

  赫魯曉夫作出了準確的判斷,并及時地想到了早在戰(zhàn)前,在他擔任烏克蘭第一書記時就已熟識的老帥朱可夫。

  斯大林在世時,貝利亞曾居心險惡地炮制了一個子虛烏有的“軍人陰謀集團”,并揣摸斯大林的心理,把朱可夫也“安排”進了這個集團。不料,斯大林端著煙斗,瞇起眼睛注視著貝利亞好一會兒,然后緩慢而堅決地說:“你不要找朱可夫的麻煩了。我了解他,他不是叛徒!币痪洹拔伊私馑保饩攘艘淮麕。而貝利亞的這一步“昏著”,卻不可避免地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想到這里,赫魯曉夫毫不猶豫地打電話給朱可夫,對他說:“中央主席團會議要討論貝利亞的問題,可能要逮捕他。你帶上幾位可靠的將軍,時刻準備行動。”

  可以想象朱可夫聽到這個命令時,該是多么的興奮和斗志昂揚。按照行動計劃,會議當天,朱可夫帶領(lǐng)一批軍人提前進入克里姆林宮,并埋伏在會議室隔壁的房間里。

  一旦情況緊急,主持會議的馬林科夫?qū)磩用茆彴l(fā)出信號,朱可夫等應立即沖進會議室,逮捕貝利亞。

  1953年6月底或7月初的一天。中央主席團會議開始了。一切都很順利,貝利亞完全被蒙在鼓里。當赫魯曉夫厲聲斥責他的罪行時,他竟像小孩一樣,天真地拉住赫的手說:“尼基塔,你在咕嚕咕嚕地講什么呢?”而此刻的尼基塔,完全變成了一個令貝利亞感到陌生的人,他厭惡地甩開貝利亞的手,冷冷地回答說:“你馬上就會明白的!”

  會議繼續(xù)進行。由于驚慌,貝利亞在回答問題時變得語無倫次。這個靠整人起家,進而飛黃騰達的格魯吉亞小人,這一次終于嘗到了挨整的滋味。有人提議就罷免貝利亞進行表決。這是一個完全合法的程序,表決通過實際上也就宣判了貝利亞的死刑?墒,由于高度緊張,缺乏斗爭經(jīng)驗的馬林科夫,竟急不可耐地按響了密鈴。門開了,第一個沖進來的是威風凜凜的朱可夫,緊跟在后面的是莫斯科軍區(qū)司令員莫斯卡連科將軍。臉色變得刷白的貝利亞清楚地看見,軍人們的槍套是打開的,子彈很可能已經(jīng)上了膛。這意味著,任何反抗都是無意義的,很可能會被當場擊斃。

  臉色同樣刷白的馬林科夫用沙啞的聲音向朱可夫宣布:“我以部長會議主席的名義,要你把貝利亞看管起來,以便對他被控的罪行進行審查!

  “把手舉起來!”朱可夫大喝一聲。然后,押解著貝利亞走出了會議室。

  據(jù)說,當貝利亞聽到朱可夫“把手舉起來!”的命令時,曾經(jīng)下意識地去取他放在窗臺上的書包。只見體態(tài)肥胖、動作笨拙的赫魯曉夫一個箭步跨上去,一手死死按住貝利亞,另一只手則麻利地掏出了自己藏在身上的短槍。整套動作一氣呵成,在場的人無不驚嘆。唯一感到遺憾的,是事后查明,貝利亞的書包里面并沒有武器,多少沖淡了這一情節(jié)的驚險色彩。

  赫魯曉夫利用軍隊,順利地取得了斯大林逝世之后第一次黨內(nèi)斗爭的勝利。而軍隊則首次作為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步入政壇。正是在這樣一種大氣候下,朱可夫順勢東山再起。1955年,根據(jù)赫魯曉夫的提名,朱可夫接替布爾加寧出任國防部長,1956年“二十大”上,朱可夫被選為中央委員、中央主席團候補委員。

  再立新功

  消滅貝利亞之后,圍繞國際、國內(nèi)的重大方針政策,赫魯曉夫與莫洛托夫、卡岡諾維奇、馬林科夫等人的矛盾日趨尖銳。當赫魯曉夫力排眾議,在蘇共二十大上作大反斯大林的“秘密報告”,造成嚴重混亂,并誘發(fā)了國際上的一系列事件之后,雙方的矛盾更加激化。主席團內(nèi)部,對赫不滿的人漸漸占了上風。在主席團正式委員中占有7∶4的優(yōu)勢。他們頻頻策劃,準備一舉罷免赫的黨中央第一書記職務(wù)。

  1957年6月上旬,時機到了。以馬林科夫為核心、以莫洛托夫為“軍師”的一批人,趁赫魯曉夫率團出訪芬蘭,制訂了一個完整的行動計劃。而赫魯曉夫則像當年的貝利亞一樣,完全被蒙在鼓里。出訪剛一回來,他被告知要開一個主席團會議,內(nèi)容是討論“慶祝列寧格勒建城250周年”?墒牵瑒傄蛔,馬林科夫卻率先開炮,內(nèi)容根本不是什么“250周年”,而是直取赫魯曉夫的內(nèi)政外交。緊接著,幾位同謀紛紛出擊,全盤否定赫倡導的各項方針政策,并集中火力,猛烈攻擊他們最為惱火的所謂赫魯曉夫背離集體領(lǐng)導原則,搞獨斷專行等等。

  毫無思想準備的赫魯曉夫一下子被打懵了。但是,他畢竟久經(jīng)官場,不至于像貝利亞那樣天真地去拉別人的手。當馬林科夫等人提出就罷免他的第一書記職務(wù)進行表決時,他馬上抗議:“中央主席團無權(quán)罷免第一書記,只有中央委員會才有這個權(quán)力!”同時,要求立即召開中央全會。占有主動權(quán)的莫洛托夫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一要求。

  就在斗爭白熱化的關(guān)鍵時刻,會議室的門開了,朱可夫威風凜凜地走了進來。

  作為主席團的候補委員,朱可夫有資格參加這次會議。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他接到通知時已經(jīng)晚了。他對與會的主席團委員們說道:同志們,今天開會前一個小時,馬林科夫找我談話,他要拉攏我!要我站在他的一邊!聽到這里,會議室頓時啞場了。會議主持人布爾加寧見勢不好,只得宣布休會,明天繼續(xù)開。

  這樣一來,馬林科夫等人試圖在會議的第一天,即6月18日,通過“閃電戰(zhàn)”一舉罷免赫魯曉夫的計劃遇到了挫折。赫魯曉夫清楚地知道,他雖然在主席團內(nèi)處于劣勢,但在中央委員會卻明顯占優(yōu)。因此,盡快將分散在全國各地的中央委員集結(jié)在莫斯科,召開中央全會,就成了扭轉(zhuǎn)敗局的關(guān)鍵。于是,朱可夫命令各地迅速調(diào)集軍用飛機運送中央委員。由謝羅夫指揮的克格勃也配合朱可夫,利用情報網(wǎng)向各地下達通知。二人聯(lián)手,用最快的速度,將中央委員們運到了莫斯科。

  “空運戰(zhàn)役”打響之后,赫魯曉夫在主席團內(nèi)的少數(shù)支持者信心大增。為了拖延時間以待援兵,主席團候補委員福爾采娃故意發(fā)表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地講了6個小時。結(jié)果,主席團會議開到第四天,即6月21日,已經(jīng)有107名中央委員云集莫斯科。他們首先向主席團會議送去書面聲明,要求召開中央全會,但沒有回音。

  緊接著又派出代表要求接見,再遭拒絕。于是,憤怒的中央委員們干脆闖入會場,迫使主席團同意召開中央全會。

  中央全會的召開,實際上宣告了赫魯曉夫的勝利。大部分中央委員都是由擔任第一書記的赫魯曉夫精心挑選和提拔起來的,他們很清楚,捍衛(wèi)了赫魯曉夫,也就捍衛(wèi)了自己的烏紗帽。

  朱可夫的發(fā)言排在蘇斯洛夫之后,列第二位。他首先嚴厲指責馬林科夫等人拒絕接見中央委員,接著指出,“他們的主要目的是:一舉搞掉第一書記赫魯曉夫。

  他們想把中央委員會的心臟抓在自己手里,按他們的意愿來辦事”,進而“推行他們自己的政策”。突然,朱可夫話鋒一轉(zhuǎn),亮出了殺手锏:“我想談一談馬林科夫、卡岡諾維奇、莫洛托夫?qū)E用權(quán)力應負的責任問題。同志們,我不能對這個問題保持沉默!薄拔矣姓鎸嵉牟牧。我對每一個字都負責,文件上有這些同志的親筆簽名。從最高法院軍事審判委員會檔案館和中央委員會檔案館保存的文件中可以看出,從1937年2月27日到1938年11月12日……批準軍事審判委員會和最高法院的極刑判決——槍決,共計37689人!薄皟H在1938年11月12日這一天——請注意,就批準槍決3167人。”

  臺下的人們從吃驚漸漸地轉(zhuǎn)為憤怒。怒潮一浪高過一浪。

  朱可夫的發(fā)言,水平不算高,邏輯上也有不嚴謹之處,但是,它造成的震撼是其他人無法相比的。在他發(fā)言之后走上講臺的人,多數(shù)都受到了他的感染。而莫洛托夫、卡岡諾維奇等人,雖然具有豐富的政治斗爭經(jīng)驗,卻使盡渾身解數(shù),也無法擺脫被動的局面。

  輪到卡岡諾維奇發(fā)言時,朱可夫打斷他,單刀直入地插進來說:“我們還是談?wù)勛镄械膯栴},槍決的責任吧。這是最重要的問題!比缓,把眼睛盯住卡岡諾維奇:“你說說,你為什么把300名鐵路員工搞死啦?”

  卡岡諾維奇聽了以后有點吃驚,含糊地回答:“你提出的這個問題是政治問題。”

  朱可夫緊追不舍:“也是刑事問題!

  老卡靜了一下心,從容地說道:“這個問題不應當從1957年角度去看,而應當從1937—1938年的角度去看。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就是這樣要求的。我要說,當時我國是有政治斗爭的,因此當然要問,有沒有敵人呢?”

  概念有些混亂。朱可夫單刀直入:“請你直截了當?shù)鼗卮穑耗闾帥Q了一些中央委員,他們是什么人?是我們的敵人嗎?”

  “當時有敵人,有尖銳的階級斗爭……。我同意、贊成赫魯曉夫在二十大做的報告。我很難過,要是我贊成這個報告,我認為,我們揭露這件事是正確的。當然,我并不是要借此而推卸責任。我承擔政治責任!

  朱可夫毫不退讓:“還有刑事責任!

  朱可夫的窮追猛打,使卡岡諾維奇陷入了被動。特別是關(guān)于處決三百名鐵路員工的案件,老卡無法上推給斯大林,就更加捉襟見肘。但是,老卡畢竟是一位官場老手。他找了一個機會,在發(fā)言中突然向朱可夫發(fā)起了反沖鋒:“可是你,朱可夫同志,當時是師長,難道你就沒有簽署過?”

  朱可夫斬釘截鐵地回答:“我沒有送過一個人去槍決。”

  “這就很難檢查了。”

  “你去查好了,請便!

  老卡真不愧為經(jīng)驗老到之人,雖然被動,卻陣腳不亂。他明知故問,實際上是在給朱可夫下套。而當朱可夫氣壯如牛地作出回答之后,老卡馬上裝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問朱可夫:“那你是怎么回事呢?是不贊成中央的政策嗎?不贊成同敵人斗爭的政策嗎?”

  真是“妙”極了。按照老卡的邏輯,或者殺人,或者被殺,二者必居其一。既然每個活下來的人,他們的手上或多或少都沾有死者的鮮血,那又何必要去追究誰的更多呢。

  朱可夫不能不回答這個問題。既然活下來了,而且是在斯大林防范最嚴、殺人最多的軍界活下來了,就不能夠回避這個問題。

  “同敵人斗爭的政策可不是槍決的政策!敝炜煞虻幕卮鹕n白無力,而且似乎掉換了命題。

  “我們大家都是贊成的。”關(guān)鍵時刻,赫魯曉夫出場了。他不能眼看著局勢發(fā)生逆轉(zhuǎn)。如果逆轉(zhuǎn),到手的勝利很可能會化為烏有。政治就是如此,瞬息可能萬變。至于說到玩“游戲”,赫魯曉夫自然要比朱可夫高超得多。

  “我投過許多次票,而且,比如說,把亞基爾斥為叛徒。我相信了,因為我認為你們查清了他是敵人?墒悄銈兤垓_了我們的信任。而你當時是政治局委員,你本來應當是了解情況的!

  好一個“了解情況”!赫魯曉夫在這里巧妙地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反過來給卡岡諾維奇下了一個套?▽Z維奇無言以對。臺下卻活躍起來了。有人還嫌赫魯曉夫這一拳打得不重,繼續(xù)跳出來為朱可夫打抱不平,質(zhì)問老卡說:“你干嘛要把朱可夫也扯在里面!你就談?wù)勛约喊桑瑔栴}是向你提出來的,為什么要談朱可夫,把大家都扯到一起?”

  至此,卡岡諾維奇對朱可夫發(fā)起的反沖鋒以失敗而告結(jié)束了。

  就這樣,赫魯曉夫、米高揚、蘇斯洛夫、朱可夫等人巧妙配合,利用在中央委員會中占據(jù)的優(yōu)勢地位,變換著各種手法,或軟硬兼施,或分化瓦解,或挑撥離間,或威脅利誘,把握著全會的進程,不斷地向馬林科夫、莫洛托夫、卡岡諾維奇等人施加壓力,使他們始終處于被動挨打的局面。

  全會從6月22日開始,至29日結(jié)束。發(fā)言者多達六十多人。涉及內(nèi)容十分廣泛。這是繼消滅貝利亞,特別是蘇共二十大之后,兩派政治力量之間不可避免的一次重大交鋒,最終以三位領(lǐng)袖全線崩潰、每人頭戴一頂“反黨集團分子”的帽子而告結(jié)束。

  獲勝收兵。在赫魯曉夫論功行賞的名單中,朱可夫自然排在首位。他獲得了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升遷:從候補主席團委員,晉升為主席團正式委員(只有主席團正式委員才有表決權(quán)),昂首邁進了黨中央的最高決策圈。

  朱可夫登上了他政治生涯的頂峰。

  形勢突變

  歷史上的許多事情,許多人物,往往有驚人的相似之處。登上了頂峰,往往意味著下降的開始?墒,像朱可夫這樣,從頂峰到谷底僅短短百十來日的,也并不多見。命運給這位在政治上不甘寂寞的老帥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1957年10月4日,朱可夫離開莫斯科,先乘飛機去塞瓦斯托波爾港,然后,從那里坐蘇聯(lián)巡洋艦“古比雪夫號”赴南斯拉夫和阿爾巴尼亞進行正式訪問。

  朱可夫一動身,赫魯曉夫馬上中斷了在克里米亞的休養(yǎng),返回莫斯科。然后,又馬不停蹄地趕到基輔軍區(qū)。用他的話來說,此行是“捕捉政治獵物”來了!拔蚁胪妳^(qū)的領(lǐng)導們見見面,聽聽他們說什么,和他們聊一聊。然后,在正式發(fā)言的時候,拋出幾只小刺猥。”這段話聽上去不著邊際,但實際上卻是赫魯曉夫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臨戰(zhàn)動員。他不斷地用各種方式,向軍人們暗示他準備罷免朱可夫的意圖,“軍區(qū)領(lǐng)導們或多或少地正確理解了我的意思!

  從軍區(qū)回來后,10月19日,赫魯曉夫主持召開主席團會議,通過了《關(guān)于改進蘇聯(lián)陸、海軍黨的政治工作的決議》。然后,迅速在所有的軍區(qū)、艦隊,在各加盟共和國及地區(qū),召開黨的積極分子會議進行傳達學習!稕Q議》是針對朱可夫而來的,這一點大家已不言自明。

  國內(nèi)動靜不小了,但朱可夫尚在國外,有關(guān)人士又對他進行封鎖,因而他并沒有察覺。這正是赫魯曉夫所期望的。赫魯曉夫?qū)︸R林科夫、莫洛托夫等人趁他出訪芬蘭,串通一氣,準備扳倒他的事件記憶猶新,并深受啟發(fā)。因而在朱可夫的處理上也照方抓藥,以求減少不必要的干擾。赫魯曉夫輕而易舉地獲得了成功。只是他沒有想到,這種作法也會啟發(fā)和教育別人。7年以后,勃列日涅夫如法炮制,而犧牲品則輪到赫魯曉夫本人了。

  事實上,朱可夫在回國以前,并非完全不知情。有一種說法,是說他還在阿爾巴尼亞的時候,情報總局的首腦斯·什捷緬科(名著《戰(zhàn)爭時期的總參謀部》的作者)就曾利用秘密渠道向他透露了這一消息。但他并沒有相信,更沒有大禍臨頭的感覺,仍按原計劃回國。

  在朱可夫回國的前一天,即10月25日,蘇共中央主席團通過決議,準備在三天以后召開中央全會,討論如何加強蘇聯(lián)陸、海軍的政治思想工作。接到通知的人都心照不宣,所謂“加強政治思想工作”云云,不過是罷免朱可夫的代名詞而已。

  10月26日,朱可夫返回莫斯科。他后來回憶說:“有人‘建議’我立即去參加主席團會議。于是,我來到會場,開始匯報這一次出訪的情況?墒,我突然發(fā)現(xiàn),大家對此并沒有多大興趣,他們的興趣完全在其它的地方!

  朱可夫的直覺沒有錯。會議不久便轉(zhuǎn)入了正題。朱可夫發(fā)現(xiàn),幾個月前還同他一起向“反黨集團”發(fā)起進攻的那些戰(zhàn)友們,臉上的笑容突然間不知去向了。他們掏出事先準備好的發(fā)言稿,忙不迭地申請發(fā)言,對朱可夫進行各種指控。最后,按照既定的程序,免除了朱可夫的一切職務(wù)。

  1957年10月28—29日,蘇共中央召開了“十月全會”。同“六月全會”一樣,這一次在全會上率先發(fā)言,并再度為全會定調(diào)的人物仍然是“黨內(nèi)理論家”蘇斯洛夫。其他人,包括朱可夫手下的一些元帥和將軍們,則大多鸚鵡學舌般地重復蘇斯洛夫的定論,并根據(jù)自己的種種怨氣,包括委曲和嫉妒,對朱可夫進行攻擊。

  赫魯曉夫在全會上扮演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據(jù)稱,當發(fā)言者攻擊他的老朋友,攻擊得不夠“全面”,或者有一些話“模棱兩可”時,赫便會主動出來“幫助幫助”,作一些必要的補充或者糾正。與此同時,他的發(fā)言則危言聳聽:“我想,在對待朱可夫的問題上,應當采取堅決的措施。任何人,如果不服從黨的利益,黨是不會寬恕他的,不管他有多大的功績……。這應當成為黨的生活中的一條法則!

  朱可夫在全會上,除念了一篇簡短的“檢查”以外,沒有對大家的指控作任何辯解。戰(zhàn)斗結(jié)束,硝煙散盡,他才搞清楚誰是戰(zhàn)斗的發(fā)起人和指揮者。看來,軍事上的雄才大略,并沒有能彌補老元帥政治上的稚嫩。

  原因何在

  戰(zhàn)斗結(jié)束了,朱可夫拱手交出了帥印。但是,硝煙并沒有完全散盡。人們還想進一步搞清楚,發(fā)起這場戰(zhàn)斗的原因何在?

  有人說,丟開表面現(xiàn)象,真正的內(nèi)在原因,是赫與朱在軍隊改革問題上發(fā)生了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赫魯曉夫以改革者自居,軍隊的改革是他全盤計劃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而朱可夫則死死抱住軍隊這一攤,不允許赫魯曉夫插手,更不允許他搞改革。于是,二人之間便水火不相容了。這里涉及到朱可夫?qū)婈牳母锼值牧觥?/p>

  我們看一看赫魯曉夫在其《回憶錄》中是怎樣說的吧:“朱可夫不像你看到的許許多多穿著制服的笨蛋那樣,他懂得減少我們軍費的必要性。我們限制了司令員的人數(shù),削減了某些軍官的薪金……。削減是朱可夫提議的,而我無條件地支持他!

  “我們在領(lǐng)導層達成協(xié)議,把我國的常備軍隊減少一半,這也是根據(jù)朱可夫的創(chuàng)議!薄拔姨貏e喜歡朱可夫的一個建議,即我們應當對我們軍隊的領(lǐng)導人規(guī)定年齡的限度。朱可夫提出,我們軍區(qū)新的司令的年齡,不要超過50歲或55歲。”從這些贊譽之詞中,完全看不出二人在軍隊改革問題上有什么矛盾,更看不出朱可夫如何保守。相反,朱可夫好像比赫魯曉夫還要積極,還要開放,兩人之間的配合似乎也不錯。

  那么,原因何在呢?

  我們再來聽聽兩位當事人是怎樣說的。

  據(jù)說,罷免朱可夫不久,在一次華沙條約組織國第一書記的會議上,赫魯曉夫曾經(jīng)談到:“朱可夫是一位優(yōu)秀的軍事戰(zhàn)略家,但是他不是一個政治家。在政治方面,他的智慧就不夠了。他就曾經(jīng)想搞冒險行動,要成為專權(quán)者!闭f到這里,赫魯曉夫像躲過了一場災難般煞有介事地告訴各國領(lǐng)導人:“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釣魚和捕蝴蝶去了。這種危險不可能發(fā)生了!

  赫魯曉夫另在其《回憶錄》中認為,一舉擊敗馬林科夫、莫洛托夫、卡岡諾維奇“反黨集團”之后,朱可夫“僭取了很大權(quán)力,開始使領(lǐng)導成員感到擔心。主席團的成員一個個來找我,表示他們的關(guān)注。他們問我,我是否像他們那樣能夠看出,朱可夫正在努力奪權(quán)——我們正面臨一次軍事政變。我得到情報,朱可夫在同軍區(qū)司令的一次談話中,確實流露出波拿巴式的意圖來。我們不能讓朱可夫在我們國家里演出南美洲式的軍事接管!

  意思很明顯了。與前面提到的中央全會所作“決議”相比,赫魯曉夫的這幾番談話,無疑給朱可夫扣上了更為嚴重的罪名。這就不單單是要取消黨的領(lǐng)導了。

  朱可夫又是怎樣說的呢?

  60年代中、后期,在朱可夫?qū)懽鳌痘貞浥c思考》的時候,曾經(jīng)有一位名叫安娜的出版社的編輯曾幫他籌備出版事宜。時間一長,彼此之間熟悉了,談話也就隨便了。有一次,安娜問過朱可夫:“赫魯曉夫為什么免去您的國防部長職務(wù)?”朱可夫直截了當?shù)鼗卮鸬溃骸爱斔?指赫魯曉夫)受到威脅時,我用軍隊支持他。那時,他真誠地感謝我。但同時又想:如果朱可夫想代替他該怎么辦?在美國,艾森豪威爾已經(jīng)成為總統(tǒng),所以赫魯曉夫認為,我也想當國家元首。這簡直是胡思亂想。我是軍人,軍隊是我的直接職責。我從來沒有想過取得國家權(quán)力!薄爱斎唬蚁袢魏稳艘粯,在工作中犯過錯誤,也有缺點,沒有缺點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從來沒有反對過在蘇軍中設(shè)立政治部。黨的命令對我來說,從來都是法律!

  如果這段對話是真實的話,那么,不難看出,事隔十多年后,朱可夫不僅對這個事件仍記憶猶新,而且,在經(jīng)歷了長久的反思之后,對于這場悲劇產(chǎn)生的原因也作出了合乎邏輯的推斷。用俗話來說,跟斗雖然摔了,還摔得不輕,但畢竟撿了個明白。

  當然,應該看到,朱可夫的推斷比較簡單,而事件本身卻并不簡單。

  許多人對此作出過許多種推斷。我國前駐蘇大使劉曉在其《出使八年》一書中談到:1957年10月下旬的一天,他到機場迎送蘇聯(lián)議會代表團訪華返莫,米高揚在機場曾就不久以前罷免朱可夫一事,向他作了通報和“權(quán)威性的解釋”。米高揚是這樣說的:“蘇共中央要把軍隊置于黨的領(lǐng)導之下,加強軍隊中的黨的領(lǐng)導和政治工作。朱可夫拒不執(zhí)行中央這個方針,堅持軍隊首長制,反對在軍隊中建立黨的領(lǐng)導……這實際上是要建立朱可夫的個人領(lǐng)導。”“朱可夫現(xiàn)在還未追求軍隊以外的其它目的,雖然他沒有這樣做,但必須防止!

  與赫魯曉夫隨心所欲的講話相比,米高揚的解釋顯然要嚴謹?shù)枚。至于真情到底如何,赫魯曉夫、米高揚等人心里有數(shù),只是不會從嘴里說出來罷了。

  朱可夫兩次動用軍隊幫助赫魯曉夫,這無疑是他的功勞,他也因此而東山再起。可是世間的事物往往有一利,就藏有一弊。戰(zhàn)勝了敵手之后,獲勝者一方面感到喜悅,另一方面又會感到恐懼:朱可夫可以幫助你,但他也可以去幫助別人,進而打垮你,都是因為他有這個實力。在政治斗爭中,實力是決定一切的。而掌握實力的人,最容易讓人產(chǎn)生疑慮。中外歷史,無一例外。

  赫魯曉夫是一個善搞權(quán)術(shù)的政治家。對于“六月全會”以后威望日增、權(quán)傾一方的朱可夫,他自然不敢掉以輕心。不管朱可夫有沒有政治野心,僅憑其手中握有的權(quán)力,就是一種潛在的威脅,就無法高枕無憂。

  于是就有了把朱可夫派出國作長期訪問的策劃。有了赫魯曉夫的基輔軍區(qū)之行;還嫌不夠,又有了朱可夫一回國直接“押至”主席團會議群起而攻之的場面;直至“十月全會”上最終摘掉了他的頂帶花翎。緊鑼密鼓,絲絲入扣,大獲全勝。1957年在蘇聯(lián)是真正的赫魯曉夫年。他不僅一舉擊潰了“反黨集團”,掌握了最高權(quán)力;而且還巧妙地除掉了朱可夫,消滅了身邊的“隱患”。再加上衛(wèi)星上天,農(nóng)業(yè)豐收,得意忘形的赫魯曉夫被風行全球的美國《時代》周刊宣布為“1957年新聞人物”。在這家雜志1958年第一期的封面上,赫魯曉夫滿面笑容,頭戴一頂形似克里姆林宮的王冠,手里捧著一顆人造衛(wèi)星。

  正如前文所述,登上了政治頂峰,往往意味著下降的開始。赫魯曉夫也沒有逃脫這個命運。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位長于權(quán)術(shù)的政治家偶一疏忽,竟被人用他當年除掉朱可夫的方式回敬了他,而且最終被送到了與世隔絕的鄉(xiāng)間別墅。

  兩位歷史人物均已作古。對于人民來說,那位精力充沛、詐詐唬唬的改革家赫魯曉夫的形象已經(jīng)淡漠了,而在戰(zhàn)爭中為國家為人民立下不朽功勛的朱可夫元帥,卻隨著蘇聯(lián)的解體和俄國在世界地位的下降,引起了人民越來越多的思念。1995年5月,在慶祝戰(zhàn)勝法西斯德國50周年的歡慶日子里,在紅場附近,矗立起了一座朱可夫的銅像。朱可夫身著戎裝,精神抖擻地騎在一匹戰(zhàn)馬上,用深邃的目光遙望遠方。

  摘自:《百年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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