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聞社主辦 |
|
王小波畫傳 2000年9月22日 14:43 我父親不讓我們學文科,理由顯而易見。在我們成長的時代里,老舍跳了太平湖,胡風關了監(jiān)獄,王實味被槍斃了。以前還有金圣嘆砍腦殼等等實例。當然,他老人家也是屋內飲酒、門外勸水的人,自己也是個文科的教授,但是他坦白地承認自己擇術不正,不足為訓。我們兄弟姐妹五個就此全學了理工科,只有我哥哥例外?紤]到我父親脾氣暴躁、吼聲如雷,你得說這種選擇是個熵增過程。而我哥哥那個例外是這么發(fā)生的:一九七八年考大學時,我哥哥是北京木城澗煤礦最強壯的青年礦工,吼起來比我爸爸音量還要大。無論是動手揍他,還是朝他吼叫,我爸爸自己都挺不好意思,所以就任憑他去學了哲學,在邏輯學界的泰斗沈有鼎先生的門下當了研究生?紤]到符號邏輯是個極專門的學科這是從外行人看不懂邏輯文章來說,它和理工科差不太多的。從以上的敘述,你可以弄明白我父親的意思。他希望我們每個人都學一種外行人弄不懂而又是有功世道的專業(yè),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我父親一生坎坷,他又最愛我們,這樣的安排在他看來最自然不過。 我自己的情形是這樣的:從小到大,身體不算強壯,吼起來音量也不夠大,所以一直本分為人。盡管如此,我身上總有一股要寫小說的危險情緒。插隊的時候,我遇上一個很壞的家伙他還是我們的領導,屬于在我們這個社會里少數(shù)壞干部之列,我就編了一個故事,描寫他從尾骨開始一寸寸變成了一條驢,并且把它寫了出來,以泄心頭之憤。后來讀了一些書,發(fā)現(xiàn)卡夫卡也寫了個類似的故事,搞得我很不好意思。還有一個故事,女主人公長了蝙蝠的翅膀,并且頭發(fā)是綠色的,生活在水下。這些二十歲前的作品我都燒掉了。在此一提是要說明這種危險傾向的由來。后來我一直抑制著這種傾向,念完了本科,到美國去留學。我哥哥也念完了碩士,也到美國去留學。我在那邊又開始寫小說,這種危險的傾向再也不能抑制了。 一般人從七歲開始走進教室,開始接受話語的熏陶。我覺得自己還要早些,因為從我記事時開始,外面總是裝著高音喇叭,沒黑沒夜的亂嚷嚷。從這些話里我知道了土平爐可以煉鋼,這種東西和做飯的灶相仿,裝了一臺小鼓風機,嗡嗡地響著,好像一窩飛行的屎克螂。煉出的東西是一團團火紅的粘在一起的鍋片子,看起來是牛屎的樣子。有一位手持鋼釬的叔叔說,這就是鋼。那一年我只有六歲,以后有好長一段時間,一聽到鋼鐵這個詞,我就會想到牛屎。從那些話里我還知道了一畝地可以產(chǎn)三十萬斤糧,然后我們就餓得要死?偠灾瑥男∥覍χv出來的話就不大相信,越是聲色俱厲,嗓門高亢,我越是不信,這種懷疑態(tài)度起源于我饑餓的肚腸。和任何話語相比,饑餓都是更大的真理。除了懷疑話語,我還有一個惡習,就是吃鉛筆。上小學時,在課桌后面一坐定就開始吃。那種鉛筆一毛三一支,后面有橡皮頭。我從后面吃起,先吃掉柔軟可口的橡皮,再吃掉柔韌爽口的鐵皮,吃到木頭筆桿以后,軟糟糟的沒什么味道,但有一點香料味,誘使我接著吃。終于把整支鉛筆吃得只剩了一支鉛芯,用橡皮膏纏上接著使。除了鉛筆之外,課本、練習本、甚至課桌都可以吃。我說到的這些東西,有些被吃掉了,有些被啃得十分狼藉。這也是一個真理,但沒有用話語來表達過:饑餓可以把小孩子變成白蟻。 這個世界上有個很大的誤會,那就是以為人的種種想法都是由話語教出來的。假設如此,話語就是思維的樣板。我說它是個誤會,是因為世界還有陰的一面。除此之外,同樣的話語也可能教出些很不同的想法。從我懂事的年齡起,就常聽人們說:我們這一代,生于一個神圣的時代,多么幸福;而且肩負著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神圣使命,等等。同年齡的人聽了都很振奮,很愛聽;但我總有點疑問,這么多美事怎么都叫我趕上了。除此之外,我以為這種說法不夠含蓄。而含蓄是我們的家教。在三年困難時期,有一天開飯時,每人碗里有一小片臘肉。我弟弟見了以后,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沖上陽臺,朝全世界放聲高呼:我們家吃大魚大肉了。結果是被我爸爸拖回來臭揍了一頓。經(jīng)過這樣的教育,我一直比較深沉。所以聽到別人說我們多么幸福、多么神圣,別人在受苦,我們沒有受等等,心里老在想著:假如我們真遇上了這么多美事,不把它說出來會不會更好。當然,這不是說,我不想履行自己的神圣職責。對于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我是這么想的:與其大呼小叫說要去解放他們、讓人家苦等,倒不如一聲不吭,忽然有一天把他們解放,給他們一個意外驚喜?偠灾铱偸菑膶嶋H的方面去考慮,而且考慮得很周到。幼年的經(jīng)歷、家教和天性謹慎,是我變得沉默的起因。 我十三歲時,常到我爸爸的書柜里偷書看。那時候政治氣氛緊張,他把所有不宜擺在外面的書都鎖了起來,在那個柜子里,有奧維德的《變形記》,朱生豪譯的莎翁戲劇,甚至還有《十日談》。柜子是鎖著的,但我哥哥有捅開它的方法。他還有說服我去火中取栗的辦法:你小,身體也單薄,我看爸爸不好意思揍你。但實際上,在揍我這個問題上,我爸爸顯得不夠紳士派,我的手腳也不太靈活,總給他這種機會?偠灾,偷出書來兩人看,挨揍則是我一人挨,就這樣看了一些書。雖然很吃虧,但我也不后悔。 假如要我舉出一生最善良的時刻,那我就要舉出剛當知青時,當時我一心想要解放全人類,絲毫也沒有想到自己。同時我也要承認,當時我愚蠢得很,所以不僅沒干成什么事情,反而染上了一身病,丟盔卸甲地逃回城里,F(xiàn)在我認為,愚蠢是一種極大的痛苦;降低人類的智能,乃是一種最大的罪孽。所以,以愚蠢教人,那是善良的人所能犯下的最嚴重的罪孽。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決不可對善人放松警惕。假設我被大奸大惡之徒所騙,心理還能平衡;而被善良的低智人所騙,我就不能原諒自己。 中國的人文知識分子,有種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總覺得自己該搞出些給老百姓當信仰的東西。這種想法的古怪之處在于,他們不僅是想當牧師、想當神學家,還想當上帝中國話不叫上帝,叫“圣人”?上У氖,老百姓該信什么,信到哪種程度,你說了并不算哪;這是令人遺憾的。還有一條不令人遺憾,但卻要命:你自己也是老百姓;所以弄得不好,就會自己屙屎自己吃。中國的知識分子在這一節(jié)上從來就不明白,所以常常會害到自己。在這方面我有個例子,只是想形象說明一下什么叫自己屙屎自己吃,沒有其他寓意:我有位世伯,“文革”前是工讀學校的校長;總拿二十四孝為教本,教學生說,百善孝為先;從老萊娛親、郭解埋兒,一路講到臥冰求魚。學生聽得毛骨悚然。他還自以為得計。忽一日,來了“文化革命”,學生把他驅到冰上,說道:我們打聽清楚了,你爸今兒病了,要吃魚——脫了衣服,趴下吧,給我們表演一下臥冰求魚——我世伯就此落下病根,健康全毀了。當然,學生都是混蛋,但我世伯也懊悔當初講得太肉麻。假如不講那些肉麻故事,挨揍也是免不了,但學生怎么也想不出這么絕的方法來作賤他。他倒愿意在頭上挨皮帶,但豈可得乎……我總是說笑話來安慰他:你沒給他們講“割股療親”,就該說是不幸之中的大幸,要不然,學生片了你,豈不更壞?但他聽了不覺得可笑。時至今日,一聽到二十四孝,他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天色微微向晚,天上飄著懶洋洋的云彩。下半截沉在黑暗里,上半截仍浮在陽光中。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墒俏疫^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見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么也錘不了我。 我們這個民族總是有很多的理由封鎖知識、鉗制思想、灌輸善良,因此有很多才智之士在其一生中喪失了學習、交流、建樹的機會,沒有得到思想的樂趣就死掉了。想到我父親就是其中的一個,我就心中黯然;想到此類人士的總和有恒河沙數(shù)之多,我就趨向于悲觀。此種悲劇的起因,當然是現(xiàn)實世界里存在的種種問題。偉大的人物總認為,假設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像他期望的那樣善良——更確切地說,都像他期望的那樣思想,“思無邪”,或者“狠斗私字一閃念”,世界就可以得救。提出這些說法的人本身就是無邪或者無私的,他們當然不知邪和私是什么,故此這些要求就是:我沒有的東西,你也不要有。無數(shù)人的才智就此被扼殺了?紤]到那恒河沙數(shù)才智之士的總和是一種難以想象的龐大資源,這種想法就是打算把整個大海裝入一個瓶子之中。我所看到的事實是,這種想法一直在實行中,也就是說,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問題,從愚蠢的方面找辦法。據(jù)此我認為,我們國家自漢代以后,一直在進行思想上的大屠殺;而我能夠這樣想,只說明我是幸存者之一。除了對此表示悲傷之外,我想不到別的了。 現(xiàn)在可以說,孔孟程朱我都讀過了。雖然沒有很鉆進去,但我也怕鉆進去就爬不出來。如果說,這就是中華文化遺產(chǎn)的主要部分,那我就要說,這點東西太少了,攏共就是人際關系里那么一點事,再加上后來的陰陽五行。這么多讀書人研究了兩千年,實在太過分。我們知道,舊時的讀書人都能把四書五經(jīng)背得爛熟,隨便點出兩個字就能知道它在書中什么地方。這種鉆研精神雖然可佩,這種作法卻十足是神經(jīng)病。顯然,會背誦愛因斯坦原著,成不了物理學家;因為真正的學問不在字句上,而在于思想。就算文科有點特殊性,需要背誦,也到不了這個程度。因為“文革”里我也背過毛主席語錄,所以以為,這個調調我也懂——說是誦經(jīng)念咒,并不過分。 九十年代之初,我們的老師——一位歷史學家——這樣展望二十一世紀:理想主義的光輝已經(jīng)黯淡,人類不再抱著崇高的理想,想要摘下天上的星星,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現(xiàn)實問題上去。當一切都趨于平淡,人類進入了哀樂中年。我們都不是歷史學家,不會用這樣宏觀的態(tài)度來描述世界;但這些話也觸動了我們的內心。過去,我們也想到過要摘下天上的星星,而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也趨于平淡。這是不是說,我們也進入了哀樂中年?假設如此,倒是件值得傷心的事。一位法國政治家說過這樣一句話:一個人在二十歲時如果不是激進派,那他一輩子都不會有出息;假如他到了三十歲還是個激進派,那他也不會有什么大出息。我們這樣理解他的話:一味的勇猛精進,不見得就有造就;相反,在平淡中冷靜思索,倒更能解決問題。 喬叟《坎特伯雷故事集》里,有這樣一個故事,有位武士犯了重罪:國王把他交給王后處置。王后命他回答一個問題:什么是女人最大的心愿?這位武士當場答不上來,王后給了他一個期限,到期再答不上來,就砍他的腦袋。于是,這位武士走遍天涯去尋求答案。最后終于找到了,保住了自己的頭;假如找不到,也就不成其為故事。據(jù)說這個答案經(jīng)全體貴婦討論,一致認為正確,就是:“女人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人愛她!币窃诮裉欤畽嘀髁x者可能會有不同看法,但在中世紀,這答案就可以得滿分啦。 我也有一個問題,是這樣的:什么是知識分子最害怕的事?而且我也有答案,自以為經(jīng)得起全球知識分子的質疑,那就是:“知識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彼^不理智的年代,就是伽利略低頭認罪、承認地球不轉的年代,也是拉瓦錫上斷頭臺的年代;是茨威格服毒自殺的年代,也是老舍跳進太平湖的年代。我認為,知識分子的長處只是會以理服人,假如不講理,他就沒有長處,只有短處,活著沒意思,不如死掉。丹麥王子哈姆萊特說:活著呢,還是死去,這是問題。但知識分子趕上這么個年代,死活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是:這個倒霉的年頭兒何時過去。假如能趕上這年頭過去,就活著;趕不上了就犯不著再拖下去。老舍先生自殺的年代,我已經(jīng)懂事了,認識不少知識分子。雖然我當時是個孩子,嘴很嚴,所以也是他們談話的對象。就我所知,他們最關心的正是趕得上趕不上的問題。在那年頭死掉的知識分子,只要不是被殺,準是覺得趕不上了好年頭了。而活下來的準覺得自己還能趕上——當然,被改造好了、不再是知識分子的人不在此列。因此我對自己的答案頗有信心,敢拿這事和天下人打賭,知識分子最大的不幸,就是這種不理智。 我時;氐酵辏靡黄膩硭伎紗栴},很多煩難的問題就變得易解。人活著當然要做一番事業(yè),而且是人文的事業(yè);就如有一條路要走。假如是有位老學究式的人物,手執(zhí)教鞭戒尺打著你走,那就不是走一條路,而是背一本宗譜。我聽說前蘇聯(lián)就是這么教小孩子的:要背全本的普希金、半本萊蒙托夫,還要記住俄羅斯是大象的故鄉(xiāng)蕭斯塔科維奇在回憶錄里說了很多。我們這里是怎樣教孩子的,我就不說了,以免得罪師長。我很懷疑會背宗譜就算有了精神家園,但我也不想說服誰。安徒生寫過《光榮的荊棘路》,他說人文的事業(yè)就是一片著火的荊棘,智者仁人就在火里走著。當然,他是把塵世的喧囂都考慮在內了,我覺得用不著想那么多。用寧靜的童心來看,這條路是這樣的:它在兩條竹籬笆之中;h笆上開滿了紫色的牽;ǎ诿總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藍蜻蜓。這樣說固然有煽情之嫌,但想要說服安徒生,就要用這樣的語言。維特根斯坦臨終時說:告訴他們,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這句話給人的感受就是:他從牽;▍仓凶哌^來了。雖然我對他的事業(yè)一竅不通,但我覺得他和我是一頭兒的。(摘自《王小波畫傳》) |
|||
| 新聞大觀 | 中新專稿 | 圖文專稿 | 中新圖片 | 中新影視 | 中新出版品 | 中新電訊 | 中新專著 | 中新英才 | | |
.本網(wǎng)站所刊載信息,不代表中新社觀點。 .刊用本網(wǎng)站稿件,務經(jīng)書面授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