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7日,一身白衣白褲的曹湘凡,將會出現(xiàn)在湖南省漢壽縣二中第38考場。這是他38年人生中的第12次高考。
他的準考證號是072303810!拔叶疾恍枰獪士甲C了!辈芟娣沧猿暗馈R驗檫@里的監(jiān)考老師早已經(jīng)認識他了。
幾年來,每次當他踏進考場,最初總會被考生誤當作監(jiān)考老師。當考生們發(fā)現(xiàn)他坐在考生的座位上時,便有人開始竊竊私語,甚至朝他指指點點。起初他很窘迫,不過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覺得尷尬了!斑@有什么,還有60多歲的人參加高考呢。”他說。
幾乎每一次參加高考,曹湘凡都會像今天一樣穿上白色衣褲。因為,“白色是一種象征,”他說,“參加高考很神圣”,“大學很圣潔”。
曹湘凡第一次高考,是在1987年。全班60多人,只有10多人“殺”過預考,取得了高考資格,曹湘凡便在其中。
他指望高考能改變命運。因為,15歲那年,曹湘凡離開漢壽縣城100多里外的老家,走了10多里山路搭車到縣城讀高中,這一走,六兄妹中這位惟一的高中生,就不想再回去了。
與那個馬路不通、沒有電燈、到處都是茅草屋的村子相比,縣城里的電影院、文化館和新華書店對曹湘凡充滿了誘惑。他讀了《紅樓夢》、《簡愛》和《羅密歐與朱麗葉》,還常眼巴巴地看著小青年們伴著外國搖滾樂,在溜冰場里瀟灑地穿梭。這一切都強烈刺激著他:“我不能待在農(nóng)村!”父母也希望他能成為“國家干部”。
但第一次高考,他只考了397分,離最低的錄取線還差60多分。
他很快開始了復讀。但是,第二年高考,曹湘凡又一次落榜。這一回,他覺得“暗無天日”,“完蛋了的感覺”。他幾乎不敢出門。有時上山砍柴,一大早就出門,天黑了再回家,怕撞見熟人。
他聽到父母嘆氣,心里便“充滿了負疚感”。以至多年后,曹湘凡都見不得人失望地嘆氣,搖頭,臉上掛起無可奈何的表情,這些都可能讓他抽搐和發(fā)抖。而此后的許多年里,他也一直不敢正視父母的眼睛。
終于,1989年第三次高考前,“因為壓力太大”,曹湘凡病了,頭腦眩暈,有一個多月不能讀書。他又一次失利。
這一年,他的不少同學結婚成家,大他兩歲的哥哥也已經(jīng)有了孩子。但這不是曹湘凡想要的生活。他甚至有些不屑:“他們初中都沒畢業(yè),不懂得什么理想,只要有飯吃就很知足!
而村民們看他也像看一個怪物:“農(nóng)民不像農(nóng)民,知識分子不像知識分子!彼B長在稻田里的稗子也分辨不出。
也是這一年,一位高中同學考上了太原的警校。9月,曹湘凡穿一身白色中山裝,來到太原。寬闊的林蔭道,戴著白手套、踢著正步吼口號的警校學生,疊得像豆腐塊一樣的被子,這是曹湘凡最初的大學印象。同學給他找了一個鋪位,借來一套警服,穿上去,“儼然警校生的感覺,仿佛一只腳已經(jīng)邁了進來”。
在這里,曹湘凡第一次跳起交誼舞,在燈光明亮的學校舞廳里旋轉。100多人圍著篝火,點起蠟燭,表演各種節(jié)目,一直鬧到凌晨一點。曹湘凡還大大方方地高歌一曲《我的中國心》,贏來不少掌聲。
“這是我人生中最浪漫、最難忘的時光!辈芟娣不貞涍@段“大學生活”,兩眼放光。
這位“脫離了苦!钡耐瑢W,“原來的成績比我還差”,這樣想著,他便有了自信。“一定要考進大學!”他更堅定了。
但是,一個多月后,曹湘凡又病了,自言自語,“神經(jīng)兮兮”。1990年元旦前,他不得不回到湖南家中。他在村里跑來跑去,走到哪家就在哪家吃飯。他到處發(fā)表演講,慷慨陳詞:要在村里修敬老院,鋪設火車軌道,修建飛機場,減輕農(nóng)民負擔,等等。
“讀書讀傻了。”村民們搖頭嘆息。父母則偷偷抹淚,后悔不該送他讀書。他被診斷為“躁狂癥”。
“我當時以為自己考上了大學,不是農(nóng)村人了,像做夢一樣!辈芟娣灿悬c不好意思。
父母接受了醫(yī)生的建議,讓他少動腦,多干體力活。于是,曹湘凡被介紹去縣城做蜂窩煤。然而,跟煤炭打交道的半年里,曹湘凡看到幾位考上了大學的同學回到縣里實習!耙粋學校出來的,命運怎么就不一樣?”他不甘心,心想,“知識能夠改變命運,還是要讀書!”
父母急了。父親跑到鄉(xiāng)郵電所給學校打電話:“你們不能收這個學生!”
不過,1991年,曹湘凡還是參加了高考。這回,他以467分的成績上了專科線。通知書來了。可是,已經(jīng)欠下近2萬元債務的家人算了一筆賬,覺得讀個?撇粍澦。
這年11月,曹湘凡偷偷跑到廣州,在建筑工地上開始了打混凝土的生活。他只有一條褲子,常常打著赤膊和水泥。但是,只要有時間,他就會到中山大學的校園去轉轉,趿著一雙爛拖鞋,身上還沾著水泥漿。至今,這所大學的校訓,他還能脫口而出:“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
曹湘凡依舊癡迷高考。建筑“民工”生涯維持了4年,他又開始復讀。
班里的同學都管他叫“老大”。一度,班主任是他過去的同學。幾次高考,曹湘凡還在考場遇見了當監(jiān)考老師的中學女同學,“很丟面子”。
從1997年開始,曹湘凡在報名時都被查出超齡。直到2001年,曹湘凡在長沙報攤上看到了取消高考年齡限制的新聞,興奮地大喊大叫:“我又能參加高考啦!”
這一年,他上了?凭。不過他想:“我至少得考上湖南師大吧。反正考了這么多年了,那就再來一次!
事實上,讀什么樣的大學,曹湘凡現(xiàn)在有自己的品位。他“對成考不感興趣”。2003年和他結婚的妻子幾次勸他參加自考,他也覺得那不是“正規(guī)”的。
“中國人民大學的國學專業(yè)、中山大學的哲學系、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的法律系、湖南師大的中文系,”曹湘凡數(shù)著手指說,“只有考上這些理想的本科院校和專業(yè),我才去讀,不然只會浪費時間,失去自己的個性。”
有意思的是,沒上過大學的曹湘凡如今成了高中生的家庭教師。1999年,他輔導的一位高中生考上了大學。此后,主動找他做家教的人越來越多。據(jù)稱,他輔導過的300多名學生中,有三分之一考入大學。
一位家長說:“曹老師輔導孩子三年,孩子最明顯的變化是很愛讀書了!睅啄陙,曹湘凡在長沙以此為生,每年要帶四五十個家教學生,能掙兩三萬元。
“這是我感到最風光的幾年,雖然沒有上過大學,但能掙到錢,舉手投足已經(jīng)擺脫了村里人的氣息。”曹湘凡說。他面孔白凈,身材挺拔。
這位一心想改變農(nóng)民身份的青年,在長沙市繁華商業(yè)中心附近的老居民樓里租了一間房。那是房東特意為出租搭建的偏房,不足5平方米,伸手可觸頂。曹湘凡就和妻子擠睡在一張連翻身都困難的小床上。沒有電視。桌肚里塞著《狀元之路》之類的參考書。
家教之余,他會去書店查查資料,偶爾逛逛烈士公園,爬爬岳麓山。但他不會上網(wǎng),新買的手機還不大會用,從未光顧過肯德基,“依然游離在這個城市之外”。
每天,曹湘凡跟幾位賣菜、打工的鄰居共用一間廁所,一個水龍頭。他們稱他“曹先生”。
“曹先生”依舊在高考。不過,這幾年他也為家教而考!懊磕甑母呖碱}都有變化,不考,我明年就會失業(yè)!彼f。
一些家長得知了曹湘凡的經(jīng)歷,都要求他猜題,“你考了這么多年,書都摸爛了吧?”一位家長說,“你閉著眼睛也能猜出來吧?”
他便呵呵笑:“我有一套應試失敗的經(jīng)驗!彼f自己想做一個高考命題研究者。
曹湘凡對高考“又愛又恨”。他覺得“一些高考試題嚴重脫離實際”。他的一名家教學生去年因為高考壓力太大,精神出現(xiàn)問題,被迫休學。今年,她父親對她說:“你死也要死在考場上!辈芟娣矠榇撕軗鷳n。但是,“中國人太多了,高考還是最公平最合理的人才選拔方式。不管是來自富裕家庭還是貧困家庭,都有機會改變命運!
至于他自己,“并不是高考的犧牲品”,“只是不適合高考而已,我是高考的低能兒!彼u價道。
去年,他的中學母校把他作為勤奮執(zhí)著的典型寫進了校史。“他這樣的人全縣沒有第二個。”他高中時的班主任感嘆,“嘲諷他的人不多,更多的是佩服他的矢志不渝!
對于自己的堅持,他不覺得值,也談不上后悔。“如果不走這條路,我估計也不會比現(xiàn)在過得好!彼f。
他給自己定了一個最后期限:考到45歲。到時他會放棄一切考試。
65歲的母親總是擔憂:他不會干農(nóng)活,不會做生意,以后怎么辦?他的妻子最大的愿望是“能夠攢點錢,在長沙買個二手房”,還有,“讓孩子能讀上大學”。
而為了大學,2006年6月7日,她的丈夫將又一次坐在考場上。他“想考好,又怕考不好”。不過,曹湘凡說,如今他對待高考的心態(tài)淡多了,“高考就像農(nóng)民每年都要割稻插秧一樣”。
【來源:中國青年報;作者:李斌】